我亦是憤怒。
除了帶著榮玉小和尚逛青樓那一次，在歡喜鎮(zhèn)，我阿爹都從未舍得打過我。
此時他段寧又憑什么？
然而當我在想這些的時候，手已經(jīng)率先反應(yīng)了過來，迅速地還給了段寧一巴掌。
段寧望向我，瞬間莫名其妙地笑了。
我扭過臉不去看他，實則心里有些后怕。
如果說方才他打我那一巴掌只微微用了一點力，我打他卻是拼盡了全力的。等下他若再成心打我，我定是打不過他的。
打打不過，逃又逃不了，此時此刻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簡直是任人宰割。
但是話本子里講過，好漢不吃眼前虧，識時務(wù)者為俊杰。
于是在段寧動手回敬我一巴掌之前，我沒出息地回頭瞪著他，先發(fā)制人道：“好男不跟女斗，是你先打我的。”
段寧依舊笑得像個神經(jīng)病，我警惕地望著他，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他抬起方才打我巴掌的那只手卻覆在了我的臉上摩挲著，道，“你看，你天生就是個有仇必報的人，我方才不過打了你一巴掌，你都忍耐不得，那十幾年前你的親生父親，你的親生母親，以及將軍府幾百條人命含冤而死，至今被人不恥被人唾罵，你為什么就能忍受呢？養(yǎng)了你十幾年的阿爹自刎了，你又怎么能心安理得的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呢？”
段寧果然天生就是一個善于鼓動人心的人，他同我這樣說的時候，語氣平平常常就像在聊家常一樣，可是字字句句都在誅我的心。
我這個人天生狼心狗肺，梁大將軍及其家人是死是活，是榮是辱與我有何干系，我都可以裝作不在乎。待尋著阿娘，便回到歡喜鎮(zhèn)繼續(xù)開開心心的做我的小鎮(zhèn)姑娘，然后做夢等著有朝一日我那青梅竹馬的董公子衣錦還鄉(xiāng)，八抬大轎來娶我。
可是他質(zhì)問我的話里帶著阿爹。
這個世上我可以誰都不在乎，誰都不要，但阿爹不行。
靜會方丈一直笑瞇瞇的待我很好，董公子去長安之前親了我說讓我等他，孟桑是我最善解人意的好姐妹，就連段寧待我也不錯，可是這世上從沒有一個人對我的好比得過阿爹。
我小的時候頭發(fā)稀疏枯黃如干草，但卻從沒有像別的沒娘的小孩那樣亂糟糟過，是我阿爹每次上學(xué)堂之前，一梳子一梳子的親手給我綁好。
我一年四季從沒有穿過臟的衣裳破的衣裳，是我阿爹一針一線給我縫好給我洗好。
九歲那年我得了天花，整個歡喜鎮(zhèn)的郎中都說藥石無醫(yī)，是我阿爹不眠不休趕了七天的路，請了幾百里之外的神醫(yī)將我從黃泉路上給拉了回來。
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歡喜鎮(zhèn)上的姑娘家沒有幾個識字的，可是李先生家頑劣的姑娘卻讀遍了三教九流的書籍。
我阿爹養(yǎng)了我十六年，為我做的又何止這些。
我阿爹是這世上最好的阿爹，是待我最好的人。
可是我又曾為他做過些什么呢？
我什么都不曾為他做過。
去歲冬天的時候我還同他說，將來等我嫁了董公子一定讓他頤享天年。他那時候望著我笑，欲言又止，心里怕是早已心如刀割了，而我卻在他的傷口上撒鹽，說什么日后的天倫之樂。
我想反駁段寧，我想同他說梁大將軍怎么能與我阿爹同日而語呢，可是最后只能輕輕地問一句，“那你想讓我怎么做呢？”
這一問，便注定再也回不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