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飲水自知

流年似水欲說還休 第二章

飲水自知 哲湖 9903 2017-10-11 12:12:46

  那一年,我自己權(quán)當是我自己的家長去參加家長會時,班主任周老師愕然地瞪著眼,我平靜地告訴她:我的爸爸在哈爾濱,我的媽媽在廣東,我一個人在家。后知后覺的班主任在教了我近半年后,才知道我總是一個人在家。

  她著了急,把教室里面坐好了的和正在進教室和她打招呼的家長們晾在一邊,緊拽著我的手,把我拉到走廊拐角?!澳愠燥堅趺崔k?”我告訴她自己買菜自己做飯,一天做一次吃兩餐這個并不難?!澳且路??”“有洗衣機的,搓搓扔洗衣機了就行了?!薄澳峭砩夏??你一個人怎么辦?一個人在家睡?”她話越說越快,盯著我的小小的眼睛里失去了常有的笑意?!班拧?p>  她氣急敗壞地帶著我去德育處,太著急,手上的分數(shù)單都掉到地上,我撿起來,拿在手上,跟進德育處時,她已經(jīng)開始對著家長通訊錄撥電話了了。我不知她是不是生我的氣,反正她沒直接問我號碼,非要翻她的通訊錄,一個數(shù)字一個數(shù)字用力地摁著。我轉(zhuǎn)過頭,天快黑了,天氣很冷,操場上有不少開心的人弄得夜晚的校園熱氣騰騰的。哪怕家長會之后是大家心知肚明的狂風驟雨,可這一刻他們只顧著自己的快活。

  “打不通!”班主任臉都急紅了。我不急,這兩個電話我也經(jīng)常打不通,不過他們每個周日會給我來電話的,一個從北,一個從南,遠遠的、暖暖地給我電話,我家里什么都沒有,可有部電話。班主任可笑地深吸了一口氣,我知道,她準備長談了?!盃敔斈棠棠??怎么不跟他們一塊住?”“我沒奶奶,爺爺在湖南老家?!闭f實話,爺爺我也沒見過幾次?!澳鞘欣镞€有沒親戚!”“沒有,我爸媽都是湖南人,這兒沒親戚?!薄拔乙偭?!”可憐的班主任嘟囔著。

  班長沖過來:“老師,時間到了,要開始了,還有好幾個家長沒來!”班主任又拉著我進教室,突然像想起什么頓住了腳,重回那個沒人的拐角。她比我緊張:“別告訴人你一個人在家,晚上關(guān)好門窗,反鎖!有事打110!還有記住我的電話!”老班主任生寶寶去了,她是剛接手的,不了解情況。我點點頭,安慰她:“滿多同學都知道我一個人在家的,和我媽蠻好的一個阿姨一個星期會來看我一次的?!薄翱词裁??一個星期看一次有個屁用!”她居然說了臟話。

  家長會時,班主任講的話我還是拿著筆記下來,可我發(fā)現(xiàn)她老是看著我,那樣的表情讓我有點難受。

  那時我只是覺得班主任估計被氣壞了,可后來卻越來越清晰地看到當時她眼中的憐憫。

  這樣一個人在家我已經(jīng)三年了。

  那年我剛剛十一歲。爸爸一直在外打工,具體做什么的我也不知道。春節(jié)時爸爸回了趟家,家里氣氛不怎么樣,媽媽不高興,爸爸過完年就回哈爾濱了。暑假里,媽媽帶我去廣東玩了兩個月,天天讓我自己買菜做飯,自己洗衣服,她忙得很,老往外跑。帶我回來,給我報了名。媽媽很嚴肅地跟我談心。

  “好好,媽媽也得出去打工才行了,我要去廣州。好好讀六年級了,能管好自己的對不?”我沒反應(yīng)過來,媽媽又說“媽媽不能就這樣呆在家了,媽媽也要賺錢,不管怎樣,我的好好都得是千好萬好,不比別人差的!”“那我呢?”媽媽開始流淚了“媽媽都是為了你,要好好的,啊!劉阿姨會經(jīng)常來看你。媽媽剛找到工作,還不穩(wěn),等過幾年媽媽掙了錢定下來了,就接你過去,??!”我開始哭,“那我呢,媽媽!那我呢,媽媽我怕!”

  媽媽在家拖了一天,我們倆老是哭,劉阿姨來勸也沒用??晌疑蠈W了,媽媽還是走了。劉阿姨撇開自己家陪了我一個星期。

  后來我就天天等著媽媽的電話,我哭她也哭,后來一周一次電話我不哭了她還哭,再后來我們都不哭了。爸爸也來電話,不過我習慣了電話里的爸爸,從來不會在和他打電話時哭。

  他們過年時回家,給我存一些錢,足夠我用,萬一有什么我可以找劉阿姨先借點。放假我也可以去東莞,反正我不去哈爾濱。這樣的日子也沒什么不好的,只是這次家長會讓我郁悶了點兒。

  班主任第二天又找到我,她還是跟我媽媽通了話。她找我去辦公室,在門口我聽到她說我的名字,我停了停。“生了又不管,還生個什么?十四五歲的女孩一個人丟在家,還說拜托人去照顧的,一周看一次,是看看還是不是正?;钪陌桑 ?p>  我喊報告,班主任吞回了到了舌頭上的話。她讓我坐在她身邊的凳子上?!叭f好,我和你媽媽聯(lián)系過了,她說你很乖的,獨立能力也強,你也那么大了,自己一定要注意安全的!爸爸媽媽那么辛苦也是為了你,要好好的!”我點頭,真的很乖的樣子。

  放學后,我在途經(jīng)的小巷里買了幾串麻辣燙,邊吃邊蕩回家。到家也就吃完了我的晚飯。做作業(yè)——我從來不差作業(yè),真的,雖然成績不好,且沒人管我可我一次作業(yè)也沒差過,所以老師更覺得我乖了。做完作業(yè),我洗了個澡開始在衣柜里挑挑揀揀。我的衣服不少,媽媽回來過幾次,每次回來她總給我?guī)虾枚嘁路?,都是這兒沒有的款式和品牌。她也另給我買衣服的錢我自己去買。我挑了件黑色鑲鉆緊身毛衣,套上玫紅的呢子裙,這是上周晚上在夜市上買的,還沒機會穿過。配上一條黑牛仔褲,懷舊版的,我將平時束起的頭發(fā)放下來,又把白天用幼稚的邊卡別上的劉海放下,找了一對超級大的銀色圈圈耳環(huán)戴上,輕輕松松出了門。

  剛剛八點多,巷子里燈火通明很熱鬧,約好了哥哥九點之前來接我,我把多余的時間打發(fā)在理發(fā)店。理發(fā)店的小妹拿著電夾,把我的頭發(fā)拉直拉順。我無聊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

  我不漂亮,從小媽就總是說我取了他們倆的短處。我皮膚黑,鼻翼有雀斑,這點像爸爸。我眼睛不大,嘴唇又太薄,這是將我媽媽的弱點放大了。我去美容店找亞姐玩時,她給我畫過妝,她說我底子還行,上了妝還過得去的,比如我眼線很長,眼角上揚,再加上眉毛長而上挑,看著很英氣?,F(xiàn)在看看鏡中的自己,我也覺著還行!

  哥哥來了,他是我拜的干哥。他是時代大廈里游戲廳的管理員,我們?nèi)ネ鏁r認識了他,他常常給我們買些零食,也偶爾會在下班時送我們回家,熟悉了我們幾個就都叫他哥哥了。他坐在理發(fā)店門邊的沙發(fā)上,抽出一本雜志隨意地翻著,直到我弄好了頭發(fā)。

  和哥哥一起走出理發(fā)店時,巷子里人更多了,宵夜的、賣鹵菜的、水果攤、飲料店、麻將館都有生意,最熱鬧的還是麻辣燙店,我招搖地半倚著哥哥,我只到他的肩,他讓我覺得不是那么孤獨,不會有在人群里人影飛快閃過一個也留不住,而自己在紛雜混亂中寸步難行的感覺。

  巷子里認識和不認識我的人,有的看看我,有的當我不存在,有的撇下嘴,我都不在乎。樂樂看到我,親熱地做個鬼臉,想跟過來,卻被他奶奶拉住了,他奶奶開著裁縫店,過年時跟我媽說過我怎么樣怎么樣的事,媽媽問我,我不承認,也沒否認,就是犟在那兒。最后媽媽帶著我去了裁縫店,她說王奶奶我女兒十四歲了,她那么乖那么懂事的,您是長輩,在她做的不好時說說她是應(yīng)該的,可別想多了說些沒影子的話壞了我女兒的名聲——

  后來沒人再跟我說過,估計也沒人跟我媽說過什么了。劉阿姨在內(nèi)衣廠上班,只有周日有空,她上午在自己家整理,下午來幫我做個大掃除之類的,那個時候我肯定在家,而周圍的人和她也不熟,她還經(jīng)?;厝グ盐耶敯駱訉⒔o她家佳佳聽,說好好姐姐有多乖,你怎么就那么瘋那么不聽話!

  巷子里有些擁擠。地上有水漬、果皮、爛了的什么東西還有亂竄的老鼠,又滿是油煙味,嗆人眼睛也難受,我不喜歡這條巷子,我臥室窗戶下就是這片亂糟糟的的景象,我家在二樓,嘈雜的聲音,難聞的煙味都往家里鉆,不用探出頭,就看得見鹵菜老板油膩膩的腦門和紅通通的鼻子,憋氣難受。我卻又依賴這條巷子,因為它足夠熱鬧,孤寂和黑暗被驅(qū)逐地遠遠躲著,窺視著。

  終于走出巷子。哥哥攔了個面的,我們說好了今天去唱歌,馮慧慧她們估計都等在那兒了。

  下車時我衣服被車門帶住了,哥哥細心地幫我整理好,一抬頭,便是馮慧慧驚異的眼神還有陳娟縮著脖子勾著腰想躲又沒處躲的怪樣,我回頭心里就咯噔一下。班主任和幾個學校的老師正從另一輛的士上下來,顯然班主任已盯著我有一會兒了。

  班主任走近了,晃晃的彩燈下看出她臉紅紅的,估計喝了點酒,畫了淡妝,有點和平時不一樣了。她不怎么客氣地看了眼哥哥,問我“他是誰”,“我——哥哥——”哥哥大概快二十歲了,染了一頭黃毛,一只耳朵上有兩個耳釘,天啦,我還戴著大耳圈呢!“幾點了?”“我,我們正準備回去的——”隔壁班的班主任走過來:“這兒不是你們小孩子玩的地方,爸媽怎么放心讓你們來的?”

  陳娟都快哭了,馮慧慧絞著衣角。“我們這就回去的,老師!”哥哥沒做聲,他好像說過他最恨老師的,因為成績差他被逼著不準參加考試,媽媽到學校去求情也沒用,他受不了媽媽低聲下氣的樣子拖著媽媽離開學校,就再也沒進過學校,十幾歲就背井離鄉(xiāng)來這兒,我覺得他可憐??晌沂懿涣怂敝鄹┮曋嘀魅蔚臉幼樱嘀魅沃挥幸幻孜逦遄笥遥┲吒急任野稽c點,我更不喜歡哥哥靠著電線桿一臉鄙夷地看著班主任,趕他出學校的又不是我的班主任。我真心地拽了拽班主任的袖子:“老師,我們真的就回去的,我真的好好的。”

  班主任好像有話還要說,可她看看我又看看哥哥,猶豫了一下,并沒說,只要我們快點回家。

  我們真的回家了,我們?nèi)齻€怎么都不肯換個地方再唱歌了。任憑哥哥和他同伴怎么勸我們都不干了。我也不知是為什么,班主任看我的疑惑,哥哥看她時的不屑我都覺得不舒服。

  回到家還不到十點,我不想睡,躺在床上,聽得見樓下茶館搓麻將的聲音,想著以后少去那個游戲廳吧,干哥哥也就算了吧。第二天一早陳娟就來家找我,她也知道星期天我不出門的,她跟我說過她很喜歡哥哥,覺得他很高很帥,對我們又大方。可見著我她還是悶悶的。“星期一周老師一定會找我們的?!蔽业陌嘀魅沃苡?,是個二十七歲結(jié)了婚還沒孩子的女生,中途接手我們班好像讓她頭大。她不打我們不罵我們,氣急了就長篇大論恨不得上下五千年全數(shù)落一遍,她還動不動找人談心,最厲害的一招就是請家長?,F(xiàn)在想想那天她知道我爸媽都不在家時的氣急敗壞估計就是無法在必要時使出這一殺手锏吧。

  陳娟有些怕,她爸爸忙著五金店生意,很少管她,可要是考差了或是犯了什么事就是幾巴掌,上次為了她偷拿著店里的錢請我們?nèi)ビ螒驈d,還踹了她一腳,大腿淤青了幾個星期,她媽如果勸就連她媽一起打的,陳娟怕班主任請家長。快過年了,他爸爸很忙,這個時候被請去脾氣不會好的。

  星期一沒被請家長,只不過我們?nèi)齻€被分別帶到辦公室,我的談話大概有三十幾分鐘。一半誠懇一半應(yīng)付地站在辦公桌前,周老師苦口婆心的,我看著她上下翻飛的嘴唇,偶爾不小心濺出的唾沫星,竟然想著她那天臉紅紅畫了淡妝的樣子,真想跟她說那樣好看一些,如果把扎著的馬尾放下會更好看的。

  “那么大了,要懂事了萬好!別讓你爸媽在外地也擔心!”這聽著就是結(jié)束語了,我低下頭盯著她的腳尖,擺出真誠認錯的樣子,也躲開了她的眼神,重重地點了幾下頭。班長和宣傳委員大聲喊著報告了進來,她們是所有老師的寵兒,進辦公室比進教室還自在。是要準備元旦學校聯(lián)歡會的節(jié)目了。我們班成績不怎么樣,除了班長等少數(shù)幾人能在年級冒個頭外,其他也就沒什么值得班主任驕傲的事了。從初一開始我們班就是什么活動都鬧哄哄的參加然后一無所獲地看著別人領(lǐng)獎我們墊底,運動會倒數(shù)第一,想爭取精神文明獎分數(shù)排在第四,可只給前三名發(fā)獎。朗誦比賽我們也參加又是紀念獎,教室總是臟兮兮亂轟轟的,任課老師都批評過。初二下時老班主任懷了寶寶,她不敢發(fā)脾氣也不敢花太多的精力,對有些事就聽之任之了,班上就更散漫。周老師接手后很多人并不怕她,只是受不了她盯著你不停地念叨。吳偉凱就說過她是女版唐僧,天天唱著“only you”。

  可我們班文藝還行,宣傳委員張清長得嬌滴滴的,可她從小練過舞蹈,空翻筋斗,攤一字都難不倒她,又會自己編舞,每次都靠她帶著幾個女生跳上一曲拿個一等獎。我們班后面的墻上可憐的幾張獎狀都是靠這個得的。

  聽著她們商量節(jié)目及人選,我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扭著了,突然插了句“我可以彈電子琴”,她們仨一起看著我,周老師立馬說:“好啊,你出個節(jié)目!這樣多好!”我恨不能吞下自己的舌頭。

  那時的我和張清,雖已同學兩年半,卻未曾有過任何交集,她是主流的學生,我是非主流。

  我已經(jīng)三年多沒彈過琴了,我從六歲開始練鋼琴,怎么開始的都不記得了,媽媽說是因為幼兒園老師彈琴讓我覺得很美,非纏著媽媽讓我去的,可我只記得經(jīng)??拗豢先寢尯逯因_著我打著我去。那時家里條件不錯,爸爸每個月都寄生活費過來,媽媽專心在家?guī)?。媽媽每周陪我去上兩次課,每天陪我到琴行練習,一年之后,爸爸回家我們仨一起上街買了一架我喜歡的白色鋼琴。不過那都是很遠很遠的事了。

  五年級時我們搬家到了這兒,都已經(jīng)快是這個小城市的邊緣了,原來的房子大概是賣啦,連著我漂亮的公主房和我白色的鋼琴,爸媽并沒跟我說過這些事,我猜的,媽媽為了安慰我,剛搬好家就給我買了電子琴。電子琴的手感不如鋼琴,音色音質(zhì)也差太多,我也就更不喜歡彈了。不過初來的那一年,媽媽每周仍會逼著我彈三次,直到媽媽去了東莞,現(xiàn)在電子琴扔在衣柜上面,估計早落滿了灰。

  班主任很期許的看著我,張清反應(yīng)快得讓我難受“那我們不用伴奏了,何子怡拉小提琴,你彈電子琴,我們幾個跳舞?!贝蠹矣忠黄鹂粗?,我只能點點頭。

  離開時,班主任反復(fù)囑托,別在晚上出門,不安全的地方別去,不合適的地方也別去,還有什么天冷了用電注意安全之類的。最后加了句“節(jié)目就好好準備,加油!”

  出了門,班長和張清在走廊上等我,她們?nèi)杠S著,眼睛發(fā)亮。我和她們一直淡淡的,張清在班上人緣極好,她開朗大方,可能不太習慣像我這樣怎么交往也不上路的人,我也不是不喜歡她,只是覺得和她有“代溝”,真的,她像極了六年級之前的我,可是她永遠不會理解孤獨到極點的人會本能地排斥熱情,只是為了保護自己?,F(xiàn)在我主動參與到她們中間似乎讓她很有成就感。

  安排起來很簡單,她們想編孫浩的《中華民謠》,班長探聽到別的班上有跳《愛情鳥》、《晚秋》的,覺得大家都差不多,想別出心裁,就找了何子怡商量用小提琴伴奏,我居然主動湊上,她們當然更高興了,覺著第一名又可以穩(wěn)拿了。

  班長一下就拿我當心腹了,神秘地告訴我們兩個:“周老師放學了要去吳偉凱家里去家訪!”張清笑了笑:“他老是惹事,以前王老師不也是常到他家去。”“不是啦,我是說去他家好恐怖的!”張清很好奇,盯著班長。“我和他住一條街的,他家的水果店離我家不遠,我媽還經(jīng)常到他家買水果的?!睆埱妩c頭說:“這我早知道?!薄翱赡悴恢劳趵蠋煘槭裁礇]到生寶寶的時間就請假了吧!”班長更神道了?!盀槭裁矗俊卑嚅L很滿意張清的急切,微揚了頭,抿了下嘴唇“那次吳偉凱帶了把大彈簧刀到學校嚇唬胖子他們的事還記得吧?王老師那天送他回去的,到他爸那兒坐在小板凳上剛跟他爸說了那事,他爸就抽出一長把西瓜刀使勁往桌上一拍‘還翻了天了,等你以后砍人被判刑,還不如老子現(xiàn)在就把你捅了,免得害人!’我媽剛剛經(jīng)過看到王老師準備去打個招呼,嚇了一跳,說王老師手上的水都潑了。我媽趕快扶起王老師站到店外,勸吳偉凱爸爸消氣,看在王老師大肚子的份上也別那么嚇唬人的,吳偉凱爸爸忙跟王老師道歉,不過我媽說王老師臉都白了,過了一個星期就請了假。”

  原來還有這么回事,王老師也挺可憐的,周老師卻還要去,吳偉凱是改不了了的,有些方面無可救藥,和我一樣,何必那么麻煩,睜只眼閉只眼不就行了。

  回家把琴拿下來,剛擦干凈,電話響了,是干哥,問我老師找我麻煩沒,我說沒,又問什么時候去游戲廳,我說這段時間我有事,不去了。掛了電話,我發(fā)了會愣,反鎖了大門,關(guān)好了窗,雖然還不到六點,天都沒黑透。

  那個晚上我都在家練琴,《中華民謠》我彈了兩遍就順手了,忍不住把曾經(jīng)學過的《憂傷》《天真爛漫》重彈了幾次,很久沒彈,手指卻并不生澀,隱約中回到了那個滿是陽光的大房間里,我跳上琴凳,短而肥的手指在嶄新的琴鍵上蹦跳,媽媽溫柔地幫我翻開樂譜,爸爸坐在沙發(fā)上,那么驕傲地看著——樓下有人吵架,是麻將館的,估計有人算不過來帳了,我停下,小心地按了下每個琴鍵。沒有媽媽的溫暖、沒有爸爸的驕傲,回不去了,我從十二歲起就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第二天張清問我:“聽說你家只有你在,我們晚上到你家排練好吧!”她問得有點小心,好像怕揭了我的傷疤似的。我爽快地答應(yīng)了。之后的幾天便都在我家排到八點多,我們把客廳的三座木沙發(fā)搬到臥室,也就勉強夠上一個小舞臺了。

  第一個晚上張清媽媽來接她,第二天她媽媽六點就來了,帶來了一大袋菜和零食,我們排練完居然就吃上熱騰騰的飯菜,她還幫我收拾了廚房和衛(wèi)生間,我覺得心里扎扎的疼,她的背影和媽媽那么像,像得我都不想讓她再進我家的門。可第三個晚上,看到張清媽媽進門,我才覺得我都想她來想了那么長時間了。

  那段時間我家每天晚上都熱熱鬧鬧的,張清和她媽媽總是幫我收拾好所有東西才走,甚至我聽到張清媽媽下樓和一樓的吳媽媽說:“萬好這孩子好乖的,爸媽不在身邊都那么乖,也多虧了您們這些鄰居多照應(yīng)!”我聽得眼睛澀澀的。早上下樓,正在發(fā)煤爐的吳媽媽沖我笑了下“好好,上學呀!”我低聲嘟囔了句“吳媽媽早上好”就匆匆離開樓道。

  周日下午大家也在我家練習,劉阿姨來幫我洗被套床單時,發(fā)現(xiàn)我們正在彈琴跳舞,她很高興,又出門買了幾斤橙子幫我招待同學,她絮絮叨叨地跟張清說我從來沒請同學到家里來玩過,說這幾個一定是我最好的朋友。其實陳娟她們來過劉阿姨不知道,我一個好朋友也沒有的事劉阿姨也不知道罷了。

  元旦匯演后很長時間里我都不適應(yīng)一個人回家在家的感覺,看來有人說的真是真理,熱鬧過后的孤獨更讓人難受,還不如從來都只有孤獨??墒俏矣帜敲聪蛲鵁釤狒[鬧的一群人在家的感覺。

  人這一輩子,說過的話有很多,真正有用的卻沒有幾句;聽過的話也有很多,真正重要的也沒有幾句。人這一輩子,擦肩而過的人有很多,能走近的沒有多少;而在走近的人群里,能相依相伴的也沒有幾個。初三那一年的冬天,張清媽媽跟吳媽媽講的那句話雖沒什么特別,卻在一段時間內(nèi)改變了我的生活;而張清,也在那個時候和我走近,近到之后多年我一直以為我們可以常常遠遠的一路走來。

  那一年元旦很冷。

  元旦前下了一場大雪,雪是下午開始落下的。我們剛剛放學,我、張清、何子怡、班長,還有跳舞的四個女孩一路接著落下的小雪粒一路上我家。

  其實每天的排練我和何子怡最清閑,胖胖的班長雖然不表演,可她要提意見,要負責端茶送水——她比我像這間房的主人。她們還會嘰嘰喳喳地爭論著哪個動作不好看,誰做的和別人不一致,誰的手腳不協(xié)調(diào)等等。我們往往只需要伴奏兩次,剩下的時間我看著她們爭,何子怡全心參與著一塊兒爭。

  張清媽媽天天都來。那天聽說張清奶奶不太舒服,她匆匆提來了幾袋蛋糕,又匆匆離開。她走的時候張清追到窗口想問什么,卻突然叫起來“好大的雪花”!我們?nèi)珨D到窗口,昏黃的路燈下,雪花像密集的撲火的飛蛾,雜亂的毫無規(guī)律的飄灑,地上雖只是臟兮兮的添了些泥,可房頂上窗沿上都是薄薄地一層了。我們記憶中沒有過這樣大片的雪花,很是驚奇。

  吳媽媽在門外喊著,我開了門,她端上來冒著熱氣與香味的銀耳湯。她說給麻將館的常客們熬了些驅(qū)寒,多的就給我們端來,讓我們趁熱喝。我接過沒做聲,張清連聲說謝謝吳媽媽謝謝吳媽媽。

  那天我們喝完銀耳湯就散了,怕路不好走,有幾個還得騎自行車回去??粗齻冃χ[著走出我的視線,我覺著那么冷。

  學校的元旦匯演在29號的下午,那天干冷干冷的。太陽倒是大大方方地出現(xiàn)在頭頂,一點兒陰霾都沒有,可就是不暖和,周老師招呼著我們拿上家里帶來的小板凳,集中在籃球場上。體育老師早用白色粉末劃出了每個班的一方領(lǐng)地,中間空著場地算是舞臺,靠北擺上了五張課桌和幾把椅子,就是領(lǐng)導席兼評委席。教導主任帶著幾個老師從廣播室牽出了兩個話筒和理不清的線卷。三個年級八百多號人亂哄哄的反倒驅(qū)走了些寒意。我坐在小板凳上,電子琴放在周老師腳邊。

  張清她們幾個扎著麻花辮,辮尾甩著艷艷的紗巾結(jié)的大花,穿的是張清媽媽從劇團借來的像電視里丫鬟穿的紅綠搭配的衣服。

  張清湊到我旁邊,遞給我一包咪咪蝦條。她化著妝,原本白皙的臉上粉粉的,本就很深的雙眼皮上涂了淡淡的眼影,更精神了,她把棉衣裹在外面,問我:“口紅掉了沒?”我搖搖頭,拆開蝦條,吃了一根,又遞給她,“我不吃,怕把口紅吃了?!彼謨龅猛t,時時用嘴對著哈氣,不住的搓著手。

  太陽就在頭頂上,我抬頭,一點也不刺眼,微微的泛著一點兒嫩黃色,像是冰箱里的燈,掙扎著也掙不出一絲暖意,倒透著讓人無奈的寒意。小時候聽爸爸講過東北的冬天,那里的太陽是不是連光都給凍住了?

  我們是第三個節(jié)目。大家配合得還不錯,排練時沒有一次達到過這樣默契的程度。張清早就是校園名人,她一出場,老師和學生都等著看有什么不一樣的,這次她以結(jié)尾時的一個空翻讓大家驚呼而滿足。估計我們一等獎應(yīng)該沒問題了。

  回到本班領(lǐng)地還沒坐定,班長守在了身邊?!爸芾蠋熥屇阊萃炅巳ヌ说掠?。”我讓班長看好我的電子琴,跑到德育處。

  除了德育主任趙老師和周老師外,還有兩個三十多歲,穿著棉衣,腋下夾著皮包的男子。周老師讓我進去,那個稍胖的男子盯著我,我忍不住往周老師身邊靠了靠?!澳惆职质遣皇墙腥f強?”我點點頭,和爸爸有關(guān)么?“他在家嗎?”我搖搖頭,他仍盯著我,我小聲補充:“他在哈爾濱上班?!眱蓚€人對視了一下,那人又說:“他沒回來?”周老師想說什么,趙老師搖了下頭。我說沒有,只過年回來過?!八麤]跟你打電話說過什么嗎?”“她還是個孩子,我剛才就說過了,爸爸的事她怎么知道?!敝芾蠋煱盐彝砗罄死穆曇粲行┘币灿行┚o張。另一卷發(fā)略年輕的男子溫和些:“您別急,我們只是想了解點情況。”“有什么事就去找大人,管孩子什么事?”周老師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冰涼卻又濕漉漉的。

  “我們學校至少要給學生一個相對安全的空間,李警官,您這樣做我們很難辦的?!壁w老師也開了口。胖男子抄了一個電話號碼給了周老師,讓她有什么事就打這個電話。我很怕,可我站在那沒動,周老師拿紙條的手都在顫抖。趙老師讓我回班去看節(jié)目。

  我回到班上,籃球場中心正在跳霹靂舞,那是3班的一個男生,他們每年都是這個節(jié)目,從沒變過。舞曲節(jié)奏很強,不少人跟著晃動著身子。我坐下來,抱緊了自己的胳膊。班長問怎么了,我笑著說沒什么。

  張清也過來了,我小聲說了句“元旦了,我還是一個人在家”,張清毫不掩飾她的同情,看得我心里如同湯匙刮過了鍋底,難受得要命,卻看著她好看的眼睛,沒有低下頭。爸爸昨天來過電話,他和人在經(jīng)濟上有些小糾紛,他讓我暫時別呆在家,過十天半月再說??晌覜]地方去,劉阿姨家太小,佳佳還和他們擠在一張床上,別人家,我就不知該怎么去了。可不知為什么,我覺得張清會接納我,她媽媽會讓我在她家呆一陣,可我不想告訴她們事實。

  果然,張清只費了一點兒神,就歡呼了“去我家吧!”我卻猶豫了一會兒,“你媽媽會不會說你?”“你知道我媽媽很喜歡你的?!?p>  下午放學,張清和我一塊回家收拾了件衣服,背好所有的課本作業(yè)本,帶我去她家,她已經(jīng)在小賣部給她媽媽單位打了電話。經(jīng)過裁縫鋪時,我停了下,跟王奶奶說我去同學家了,王奶奶應(yīng)了一聲,她不是很高興,她和樂樂媽又吵架了。

  張清的家在中醫(yī)院宿舍區(qū),她家房子和我家以前差不多,她有自己的臥室,粉粉的,張媽媽已經(jīng)端上來飯菜,張爸爸從書房出來問了句“萬好吧,就當自己家,別客氣!”他們都不問我家里的事,我想張清媽媽一定和她爸爸說過。我叫了人,被張清拉到餐桌邊,低頭吃飯,張媽媽給我們一人舀了碗藕湯,又把一個荷包蛋夾在我碗里。藕湯的熱氣沖上來,我不太看得清碗里的東西了。

  在張清家過了一個元旦,又呆到星期天,下著大雪,我回家了。剛到樓下,吳媽媽就大呼小叫:“哎呦好好呀,幸虧你去同學家了,前天來了好幾個人,好像是北方的,說你爸爸欠了錢跑了,要撬開你家門找呢!是我攔著說你爸沒回來,家里沒人,他們才走了,還說要去報警。”我被她拉得放下了書包?!澳切┤俗蛱煊謥砹说?,茶館里的人都跟他們說家里沒人,勸他們回東北去,讓警察找,他們問家里還有什么人,是我攔著沒讓大家說的,好好,你放心,那些人不會再來的,如果來了,你就喊吳媽媽幫忙?。 贝蚵閷⒌娜思娂娊o我描述當天熱鬧的場面,更多的人斥責著我爸媽的不負責任,對我表示同情,我沒做聲,送我回家的張清嚇壞了。

  我看著她怯生生的模樣,心里的感激沖淡了,你畢竟不是我,我就算呆在你家不出來也成不了你呀!

  可她仍堅持陪我進了家門,張清走后,我呆呆地坐在床沿,等著,等著電話或者等著劉阿姨來。

  雪越下越大,由于前一晚結(jié)了冰,地上的雪居然積存下來,沒人踏過的墻角已有些厚度。雪花密集,行人肩頭身上頭發(fā)上都生出來白的發(fā)暗的絨毛。我恨剛才張清的膽怯,她用那種乖乖女碰到太妹的眼光怯怯的看著我,我甚至讓她自己離開,沒和她道別。

  我恨的是她只是聽人說了我爸被人要賬的事就當我不是同類,她若知道我這兩年的種種,豈不是要立即跳開,敬而遠之?王老師清楚我,可她不一定提醒過周老師。陳娟和馮慧慧了解我,可她們總是用差生的自卑仰視著像張清這樣的驕子。所以,張清還曾為能和我走近而欣喜,她現(xiàn)在估計正悔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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