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還滅緣起
林似錦像很多姑娘一樣自小有著不大不小的夢想,長大以后要穿漂亮的裙子,找份離家近又穩(wěn)定的工作,離家近是為了照顧日漸年邁的爸媽;至于穩(wěn)定,應(yīng)該像很多普通人一樣覺得穩(wěn)定的工作沒什么不好;生活就像沙丁魚罐頭,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又不得不往前走。
不需要有太大作為,知足常樂便好。
“洗手吃飯”
時間不過剛過了六點,外間的夜色因為冬季的來臨一下子晝短夜長起來,天黑的特別快。林似錦尋著聲音望過去,看著夜幕下的顧思遠有些恍惚。
沒見到顧蔚。
一頓飯吃得安靜又冗長,八仙桌的一邊靠著墻壁,剩下的三邊正好一人占了一個位置。
顧蔚無趣地戳著米飯,一會兒又左看看,一會兒又右邊瞄一眼,鬼靈精怪的一雙眼睛不住地在自家少爺和阿錦之間來回瞟,似乎企圖從兩人沒有表情的臉孔下嗅到一絲絲八卦的味道。
結(jié)果可想而知。
第二天陽光明媚,林似錦起了個大早,就著冬日暖陽在中城的忙碌里吃上早餐,騎著腳踏車擁擠在早高峰里。
林似錦在這座城市從出生,到出國,又回來,輾轉(zhuǎn)三十年往;整座城市也隨著這時間一點點往前走,一路上不乏畫著’拆’字的老房子,滿是風(fēng)霜的建筑垃圾橫躺在道路兩側(cè),偶爾一陣風(fēng)刮過,那突然揚起的浮灰讓來往的行人忍不住快步奔走;漸漸地,那煙雨樓臺遠了,一幢幢高樓連云的建筑近了,大街小巷縱橫交錯。整座城市雖歷久彌新,卻仍然保持著沿海城市特有的八接九陌般的繁華。
因為出門的早,林似錦到單位也不過才剛剛九點;一早的運動讓她背后出了層薄汗,停好自行車,校園里成片的樹蔭下涼風(fēng)襲來,倒是一瞬間讓人舒爽了起來。
“呀,今天林老師來這么早啊。”
林似錦一進門,正巧碰上剛從茶水間出來的劉老師,對方一手提著精致的茶盅,另一只手上是他專用的茶杯,精致小巧。劉老師對茶一直是個講究人。
“嗯,今天出門的早。”林似錦心情不設(shè)防,笑起來沒了眼睛。
“是啊,這一日之際在于晨。年輕人也該起早起早啦。”劉老師笑著沖林似錦晃了晃手里的茶盅,因為用力過度的眼角眼下正擠出了不少細(xì)紋,歲月沒有對任何一個人手下留情,那新鮮血液外的嬌嫩皮膚大概就是最好的證明。
林似錦促狹地瞇起了眼睛。劉老師一路走回了自己的位置。
經(jīng)過劉老師身邊的過道,看似認(rèn)真擺弄茶具的人,卻突然開口,
“小林,一會兒空了,來我這兒聊聊吧。”
林似錦一愣,’小林’這個稱呼劉老師一般只在少數(shù)人面前叫她。要說這個世界上總會有人莫名奇妙的討厭你,但也會有人生來對你有好感,這劉老師就是后者。他跟林似錦過世的父親一般年紀(jì),這兩年來對她明里暗里的照顧不甚其煩。
她看了眼在洗茶的劉老師,空氣里似乎還留著劉老師剛溫杯時候的苦澀余香。浸潤的明前龍井均勻受熱,經(jīng)過搖香的揮發(fā),一點一點帶出龍井中期的清鮮柔和。
“嗯”女子聲音細(xì)微,伴隨著舒展開的茶葉一起慢慢往下沉。
周五的課本來就不多,按照往常,辦公室的人通常十點之后才會進出頻繁起來。林似錦看了眼時間,剛剛九點過十分。
她輕吐一口氣,入職兩年,今天是第一次被領(lǐng)導(dǎo)談話;想到自己緊張的情緒跟小時候被老師點名的樣子全無二致,竟然難得地促狹起來。
把外套放好,朝著劉老師的方向走了過去。
“坐吧?!?p> 劉老師自顧往杯子里續(xù)水。茶湯已經(jīng)淡了,龍井特有的青碧色開始慢慢變得微黃,茶葉全部沉在了杯底,好一副流年安穩(wěn)的模樣。
林似錦就近搬了個凳子坐下,等著對方一切就緒。她看著窗外,也并不著急。
“知道找你來是為什么嗎?”
終于,中年男子從面前的茶水中抽離,大概上了年紀(jì)的人眼珠會開始渾濁,但這并不影響他渾身散發(fā)著的不怒自威。
林似錦不敢直視這樣的目光。沒有挑釁,沒有偵訊,似乎都了如指掌。年長的人,很多時候不一定需要經(jīng)歷故事中特定的事情,但歲月帶給他的’感覺’二字甚為實在;看一眼,聽一句話,他便能知道這個中曲折。
她點點頭,緊接著,又搖了搖頭。
劉景福對上林似錦清澈如水的目光,又匆匆收回。
日頭漸盛,他開口道:
“找到背后幫你的人了嗎”
林似錦微張著嘴,腎上腺素的加速反應(yīng)引起心臟的驟然縮緊,短時間內(nèi)覺得缺氧。
近日來,因為外婆的事情,她對于一個月之前領(lǐng)導(dǎo)的突然重視已經(jīng)忘了,沒想到劉老師竟然還記得。林似錦分不清對方來意。
她點頭。
整件事情一開始就像迷霧,但只要仔細(xì)一細(xì)想,便能猜到是誰對林似錦做了這么大的照拂。畢竟林似錦資源稀少,性格也不見得多討喜。
是顧思遠。
劉景福借著余光睨了眼面色沉靜的女子,心下撤下大防,對著林似錦寬慰一笑。
“知道就好。這么大的丫頭了,也該長點記性?!?p> 林似錦意味不明,但是看到對方突然一下子放松的神情也慢慢放松了一直緊繃的精神。對方并沒有惡意,甚至是帶著善意的。林似錦本能的這么覺得。
見對方顯然不欲再繼續(xù)這個話題,林似錦也沒有多話。
劉景福有些好笑的看了眼又低下頭的姑娘,這性格脾性哪里有三十歲的樣子,倒是跟自己在大學(xué)里的閨女沒什么區(qū)別。
辦公室的暖氣足,但是杯子里的茶水還是涼了,最后一絲熱氣散開,化作了空氣里的一片帶著茶香的氤氳。
劉景福輕呷一口余香未盡的茶水,愜意地往椅座上一靠。
林似錦也換了個姿勢,跟著他一起看看外面的天高地遠,等著他接下來的內(nèi)容。她想,這只是其一。
“小林老師對于佛學(xué)有了解嗎?”
劉景福抿盡茶杯里最后一口金色泛綠的茶水,轉(zhuǎn)頭看著林似錦說。
林似錦微微一愣,想不明白這是哪出。
見林似錦不答,劉景福并不在意,繼續(xù)開口道:
“佛家里記載過十二緣起,講述了還滅緣起,’有因有緣集世間,有因有緣滅世間’?!?p> 劉老師的咬字清晰,最后一個字的聲音消失在空氣里的時候,林似錦覺得毛衣下泛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分不清這來源是他說的這兩句話還是他看向她清若明鏡般的眼神。
劉老師年過五十,平時溫厚和藹的眼睛此時銳利無比,黝黑的眼瞳里閃爍著對世事的洞察秋毫。
“嗯?!?p> 轉(zhuǎn)念,林似錦心里發(fā)苦,這苦味順著食道冒上來,像是用上好的蜜糖都消散不去。
她何嘗不知道緣分這個東西玄妙,她抗拒不得,逃避四栽,終究好像都回到了原點。
“兩者之間的流轉(zhuǎn)緣起也多半是因為現(xiàn)實之苦還有產(chǎn)生苦惱的因素不明了。逃的久了,是順其自然最好嗎”
頭頂?shù)呐瘹庋h(huán)著一室的溫暖,此時的林似錦背后冷汗傾注,有些亂了方寸。
半晌,她盯住對方的眼睛,想要一探究竟,哪怕一絲端倪也好,最終留了滿是疑問卻沒有開口詢問。
劉景??戳搜勖媲熬髲姷墓媚?,心里五味雜陳。他倏地笑著,眼角的弧度半彎,一掃剛才沉悶壓抑的表情。
似乎又是林似錦認(rèn)識的劉老師,老實,寬厚的中年人。普通又善意。
林似錦不傻,她雖不清楚劉老師對她的事情知道幾分,但她能肯定,劉老師只是憑著多年累積的世俗感官對她做了全面的解析,給出忠告。她知道劉老師有個跟她年齡相仿的女兒,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大致在他眼里,自己沉悶不說話的性格討了巧,多半跟她女兒有幾分相似。
“我知道的,劉老師?!?p> “嗯”
劉景福對著向他投來目光的林似錦,溫和地笑笑。對于林似錦的通透心里有幾分歡喜。她雖執(zhí)拗,卻也時常聰慧。
“那沒事了,時間也不早了,林老師去忙吧。”
“好的。謝謝您?!?p> 林似錦見對方突然掐斷了話頭。起身準(zhǔn)備離開。
臨走,劉老師叫住她:
“哦,對了,林老師也多關(guān)注下辦公室的氛圍。這年頭的小年輕都不太愿意腳踏實地啊,心思難免活泛了些。”
話音落在半空,轉(zhuǎn)著圈沉入了辦公室的地毯里。
林似錦轉(zhuǎn)身的時候看了眼說話的人。對方的眼神讓她覺得相似,林似錦會想到自己的外婆李宛如;外婆坐在搖椅里,對她講解人生的時候就是這種眼神。劉老師和外婆是一樣的人,他們在告訴林似錦世間道理的時候,都帶著對她的信任。信任她可以做好。
林似錦抿了抿唇,微微頷首便起身準(zhǔn)備回自己的座位。
她輕輕放好搬來的凳子,腰還沒來得及直起來,背后嬌俏的聲音倒是讓她大清早的又醒了神。
“喲,這不是林老師嘛。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呀,還是之前休假太久,養(yǎng)懶了;所以才上班就特別勤奮呀?!?p> 林似錦直起腰,心下暗自思忖,真是說曹操曹操到。有些人就是經(jīng)不住念叨。劉老師嘴里的小年輕不負(fù)所望。
“嗯,今天來的早了。李老師,早上好。”
李媛媛長睫翻飛,一雙杏仁大的眼睛稍一彎曲便嬌媚異常,她輕捂著嘴哧哧笑開:
“哎呀,林老師來的早也不用給我們打掃衛(wèi)生呀?!?p> 林似錦抬頭看了眼辦公室墻上的壁鐘,’踢跶,踢跶’,十點過十分。低著頭吐了吐舌頭,不免驚嘆,這時間過的可真快。這一來,倒自動忽略了李媛媛的冷嘲熱諷。哪怕她從來沒怎么在意過李媛媛時有時無的敵對。
“不是的,正巧凳子擋住過道了?!?p> 林似錦不愿糾纏,繁衍道。
李媛媛看著轉(zhuǎn)身就要走的林似錦,伸手一拉。
林似錦看了眼衣服下擺的一雙素手,被花哨的新式指甲閃的有些恍神。她抬頭對上李媛媛的眼睛,對方好像也驚訝自己的動作,尷尬地朝她一笑,堪堪收回過于沖動的一雙手。
“不好意思啊,林老師。我是太開心了,你知道嗎,今天早上周主任正式通知我參加今年學(xué)校的研討呢?!?p> 林似錦一愣,半晌,開口道:
“嗯,那恭喜你?!?p> 她走開的時候陽光正好從窗戶打進來,金子般的光澤照耀在林似錦身上,唯獨掩埋了她的眼睛,卷翹的睫毛下埋藏了幾分陰影,帶著側(cè)影的光暈看不清晰。
也看不清楚她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