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堂寂靜。
諸允爅站在楊不留身側(cè)時稍有后悔,畢竟擅自插手人家的家事是非君子之行。他立在原地似有躊躇,衣角微晃,卻忽然覺出袖口被人輕輕拉扯,微微側(cè)目,只見楊不留垂眸盯著自己裙子壓腳的花紋出神,大抵正急切地需要有人能帶她走出此般窘境。
張永言一言不發(fā)地望向諸允爅,臉上并無多余神情,末了視線自上而下,落在楊不留扯著諸允爅衣袖的指尖上,當(dāng)即斂眉,一瞬猶豫,繼而抬頭,彬彬有禮道:“這位公子是……”
言歸寧接過岳無衣遞來的水杯一口悶掉,晃晃悠悠地走到方桌前把杯子砸到桌面上。
方才顧及楊不留,言歸寧本不想叫嚷,可這小丫鬟也不知是隨了哪位主子跋扈的性子,跟他說話像吞了火藥似的。
言歸寧從來就不是好惹的脾氣,楊不留拿他師父沒辦法,只好一邊笑呵呵地拉架一邊勸著小丫鬟改日再來。然話說一半,卻見張永言一抖衣袖,邁步進(jìn)了門來。
不止楊不留,連言歸寧都怔愣了半晌。
平時咬牙切齒的說歸說,可言歸寧并不愿與張永言直接沖突。他心里想著,最好是讓張永言一輩子心中有愧,老老實實地離他徒弟遠(yuǎn)遠(yuǎn)的。誰知這幾日是怎么了,張家人像是別有意圖似的,也不顧及他們大戶人家的臉面,厚著臉皮一而再地登門拜訪,惹得他心里的邪火尋了個縫隙就要往外鉆。
——他張永言怎么敢來?
言歸寧同那些不知情不懂事的人胡鬧也便胡鬧了,可他不能當(dāng)著張永言的面再讓楊不留難堪。他強(qiáng)咽下一半兒的火氣,打斷張永言對諸允爅身份的探究,語氣尚且平和地下了逐客令:“張家少爺,念在您曾經(jīng)跟不留一起長大的情面,回吧。您府上這小丫鬟伶牙俐齒的,我們待見不起?!?p> 小丫鬟掐腰,“我們少夫人不過是請楊姑娘到府上教教廚子做安胎的藥膳,也不是讓你們出白工,怎么還要八抬大轎不成?我們家少爺體諒夫人,親自來請,你這是擺得哪門子譜兒?”
言歸寧懶得回頭,哼聲道:“你問問你們家少爺我這是擺的什么譜!”
岳無衣直愣愣地在堂前幾人身上溜來掃去,氣氛著實算不上和緩。他瞧見剛從李嬸兒家跑回來的小胖子和宋來音,余光瞥見諸允爅授意,急忙幾步走到門口,拎著兩個小門墩兒到街上撒歡兒去了。
小丫鬟這才想起去瞧主子的臉色,回頭瞬時被張永言的眼神嚇得閉上了嘴,默默退到他的身后,眼睛卻還圓溜溜地瞪著言歸寧,也不知道是哪兒來的刁蠻丫頭。
張永言站在楊不留身前不過三步的位置,見她一副疏離的神情,竟不知該如何同她開口,沉思一頓,卻聽得楊不留身旁的公子哥開口問道:“不知道張公子找不留所為何事?”
“……”張永言開口無聲,半晌才低聲言道:“府中夫人懷有身孕之后有些虛弱,之前見過不留配藥膳的方子,就想請她去府上教教那些不爭氣的廚子……”
諸允爅清淺一笑,眼尾的墨點(diǎn)盛滿柔情。他低頭瞧了眼楊不留,沒同她說話,徑直走到后院把宋錚落下的刀拿在手中,扣著楊不留的手腕,上前兩步,正能瞧清張永言領(lǐng)口暗繡著暗色的五瓣花,甚是別致。
楊不留認(rèn)得這花,麥藍(lán)菜,常見得很,結(jié)出來的種子叫王不留行。
她不知道張永言有何用意,便不吭聲,低眉順眼地由著諸允爅拉扯來拉扯去。
諸允爅學(xué)來他對她親近的稱呼,徐徐道:“真是不巧,不留正受了宋捕頭所托前去查梁家案,順路還了捕頭大人遺落在這兒的刀。若不是人命關(guān)天,還請張公子先行回府,改日再來?!?p> 張永言身后的小丫鬟又要開口反駁,卻被他微微抬起手臂攔了下來。楊不留并沒有隨他回府的意愿,此時這個不知名諱不知來處的公子給他指了條不至尷尬的退路,他若是再想說什么,怕發(fā)窘為難的,就是他張永言了。
諸允爅握著楊不留的手腕,越過張永言,轉(zhuǎn)頭同她師父征詢準(zhǔn)許,見他點(diǎn)頭便說一句告辭,快步離開。
張永言沉默片刻,亦施禮退至門外。
言歸寧坐在方桌旁,歪頭望著門外被秋風(fēng)吹得躁動不安的藥幡一角,握拳遮住突然爆發(fā)的咳嗽聲,咳得臉色又白又紅,抬眼便見岳無衣抱著宋來音站在門口,疑惑擔(dān)憂的神情大喇喇地寫在腦門兒。
言歸寧塞了顆藥丸在嘴里,緩了片刻,嚷嚷道:“你家主子逃避勞動,你可不能逃,去把后院曬的藥收了,有甚么差錯我拿你是問?!?p> 楊不留被那朵繡花惹得心中凌亂又空蕩,回神之后便低頭凝視諸允爅緊握著她手腕的手背。骨節(jié)分明,脈絡(luò)清晰,手背上橫亙著一條淺淺的疤痕,十之八九是匕首的刀刃所傷。
身前的人逐漸放緩了步子,待到楊不留抬頭時,諸允爅已經(jīng)停下,他回頭看向她,似是有話要說,卻不知該不該開口。
楊不留抬眼,一眸清澈看到諸允爅心底,笑言道:“殿下不必在意,我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兒知道的人多得很,這次也不知為何張家少爺會來藥鋪,您出面解圍,正免得兩相窘迫,我?guī)煾溉羰遣粷M不會讓您帶我出門的?!?p> 諸允爅本就擔(dān)心,他的逾越會惹得楊不留心里不痛快。聞聽此言,諸允爅心中略有酸澀,卻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把她的手腕握得更緊,轉(zhuǎn)而問道:“先是少夫人,后是張永言,張家人找你所為何事?”
“那個……殿下,能不能把手松開,您攥得太緊了?!睏畈涣糨p輕扭了扭手腕,見諸允爅不好意思地松開手,這才轉(zhuǎn)動手腕,也不解道:“說是詢問藥膳的方子,可這個理由未免有些牽強(qiáng)……萬濯靈以往那都是隔著一條街見了我都不許張永言往這兒看的,這次怎么轉(zhuǎn)性了,竟讓張永言親自來找我,還請我到張府……”
諸允爅微有遲疑,看向被風(fēng)拂動長發(fā)的楊不留,抿唇,說道:“會不會與張老板有關(guān)?”
“您說是張永言的父親,張風(fēng)鳴?”
楊不留微微蹙眉。張老板自三年前涵翠樓縱火案后便鮮少與達(dá)官顯貴交互往來,一門心思撲在往南往北的布匹生意上。楊不留不可明目張膽地調(diào)查趙謙來張風(fēng)鳴,只能暗中打聽??伤五P找機(jī)會查過張家的貨,并未發(fā)現(xiàn)布匹之余有什么夾層攜帶,更未發(fā)現(xiàn)過有甚么行跡不軌之事。
那么萬濯靈找她——到底是為何事?
楊不留眉頭皺得愈發(fā)的緊。諸允爅抱著雙臂盯著她瞧,末了竟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指尖在她眉間輕輕點(diǎn)了一點(diǎn)。
楊不留怔愣,抬眼看他,眸子里難得迷茫,看起來傻乎乎的。
“姑娘家別總皺眉頭,會長皺紋的?!敝T允爅挑眉一笑,緩緩道:“若是張永言當(dāng)真有要事相托,自然還會再來的……不過這會兒,既然出了門,左右無事,不如,去梁家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