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雨過后,云層消散,墨色澄澈,暈染著朦朧無邊的夜色。
官府衙差服飾帽靴皆藏于顏色黯淡相近的枯草密林之中,遠遠望去,只見一行幾盞油紙燈籠在山林水霧里浮現(xiàn)消隱,影綽躍動。
燈籠之首行著兩位淺色衣著之人。一位是進城報官的諸允爅自不必說,另一位正是凡事盡要親力親為,不愿留守府衙的知府大人溫如珂。
溫如珂細長條的身子骨籠在看起來甚是厚重的披風底下,有些不合時節(jié)的臃腫。他手里揪著宋錚持握著的官刀刀鞘,一步三晃,吃力地跟著眾人身后。
諸允爅見怪不怪。溫如珂生來之時被產(chǎn)婆斷定活不過足月,師娘失血虛弱,虧著二娘悉心照料,這才平安活到周歲,過上了藥罐子的生活——諸允爅認得他的年歲,他手里不是端著藥碗,就是溫家的后廚正在熬著藥罐。
宋錚對這個應天府來的火柴桿的小身板兒驚詫得要命。他從小皮實到大,還沒見過哪位文弱書生竟然當真能文弱到這樣的地步——從府衙到山腳下溫如珂一直坐著馬車,下了馬車這才爬山爬了一半兒,回頭一瞧,這人已經(jīng)是臉色慘白一腦門子冷汗了。
偏生他還要強,總不想在衙役面前太丟臉面,就沒讓人拉著他,自己咬牙揪著刀鞘,一顛一顛地跟在宋錚后面。
其實溫如珂當知府的臉面早就不剩什么了——溫如珂平日里鍥而不舍地試圖融入捕快們的生活,鍥而不舍地在飯?zhí)贸燥?,然后每天被宋錚吼著把飯吃完,不然不能去翻書卷。
宋錚回頭看著溫如珂,也不知道是該氣還是該樂,“你怎么這么虛呢?”
溫如珂怎么聽怎么覺得這話另有深意,他沒勁兒理他,就對著宋錚的后腦勺兒翻了個白眼兒,有氣無力的爭辯,“我這是體弱,不是虛!”
宋錚噗嗤一樂,“對對對,你弱你有理?!?p> 諸允爅斜眼睨著以不尊重知府大人為由費勁兒踹著宋錚的溫如珂,輕聲一笑,頗有些玩味的挑一挑眉。
宋錚不輕不重地挨了溫如珂踹的兩腳,礙著不能有損朝廷命官的形象,沒還手回去。他看著溫如珂爬山爬得快沒了半條命,抬頭瞧著還剩下不少的山路,末了只好一嘆氣,伸手拽著他的衣領,拎著人往上去。
諸允爅放緩了幾步,挨著目不斜視視而不見的一小捕快,好奇地問了一句,“你們宋捕頭以前在衙門,對趙謙來……也這樣?”
“怎么可能……咱宋捕頭跟之前那位不對付著呢,沒什么事兒都不在衙門待著,這是溫大人來這兒才這樣。我們都習慣了……”后面有個小捕快聞言探了個腦袋過來,認真兮兮的,“宋捕頭說咱大人長得好欺負,一直想捏他的臉來著,到現(xiàn)在為止還沒成功。”
幾個小捕快七嘴八舌地挑起了話頭,說完話才意識到問話這人的身份尊貴,腿一哆嗦,差點兒摔了個狗啃泥。
“殿下,我們……”
諸允爅了然揚眉,折扇在小捕快肩上輕搭了兩下,示意他放心,轉而眸子一轉,正瞧見剛從宋錚的魔爪里掙出來,不明所以地回望著他們的溫如珂,心虛一笑,快步追了上去,遙手一指,正能看見一山洞之中,火光微亮。
“不留在那兒。”
楊不留遠遠望見在山中游蕩的燈光時,便當即轉身,替女尸整好衣衫,蒙蓋住變形走樣的面孔,輕輕嘆了一聲。
諸允爅腳下快了幾步,踱到楊不留身旁,垂眸看著她擺在尸身旁側的手套藥巾,頗覺詫異,“你采藥怎么還帶這些東西?方才我在這兒你怎么不驗尸?”
“銀釵、剖刀、酒、醋我都沒拿,這只是臨時查驗尸體情況需要的東西,正巧都有,我等著也是等著。方才殿下在……她好歹是位女子,我也不方便解開衣物查驗傷情?!?p> 楊不留回身對著溫如珂稍一施禮,而后平淡地掀開掩住一些異味的草席,露出一張血肉模糊變形的臉,身旁幾人當即倒吸了一口涼氣。
“膚若凝脂,臉上無傷的皮膚上還能看到略施脂粉的痕跡……想來,她應該是位美人?!?p> 溫如珂指揮宋錚隨同諸允爅前去發(fā)現(xiàn)尸首的獵坑,搜查是否還有值得搜集的證據(jù),溫如珂倒是在山洞里晃了幾步,末了低頭一琢磨,一屁股坐在一塊兒平整的石頭上,詢問楊不留初步驗尸可有什么發(fā)現(xiàn)。
楊不留將最初發(fā)現(xiàn)時尸體在坑中的方位和蹊蹺之處先予稟明,而后方才徹底的掀開草席,蹲跪在尸首身旁,抬眼征詢抻著脖子瞧著她的溫如珂同意,緩緩細數(shù)尸首上可見的痕跡。
“從身體僵硬程度和血蔭的情況來看,死亡大概是在一天之前,不到兩天的時間。剛才肅王殿下拴著繩子到獵坑里拉出尸體——從繩子的長度來丈量判斷,坑深三十尺有余,足夠形成墜落傷?!?p> “十尺……”溫如珂歪頭盯著尸體的面部看,眉頭蹙緊,“十尺高……臉能摔成這樣?”
楊不留聳肩,并未對此疑議多做揣度,溫如珂似乎也只是隨口一問,并沒有深究的意思,末了只是輕輕抬手,讓她繼續(xù)。
楊不留繞至尸身頭頂,指點著尸體身上的傷口,輕聲道:“有三根木樁貫穿刺破了女子的身體,分別在左肩,腹部,和后腰靠右的位置,貫穿傷自前向后,身體前側傷口較大,后側由于是尖木樁的細銳的部分,傷口較前側偏小。她的手臂,腿側雖然沒有穿過木樁,但有擦破的傷痕,幾乎沒有流血的痕跡。正常情況來說,我們仵作對類似案情的判斷——死者若是墜落身亡或被木樁刺死,口眼耳鼻內(nèi)應有血液流出——但此人面部毀壞嚴重,難以辨析五官的流血情況。暫時可以確認的是,頭骨有骨折,而且是多處骨折,其中一部分,不像是墜落造成的損傷……”
溫如珂神色登時凌厲,“那是如何造成的?”
楊不留起身,緊緊攥住手中遮蓋尸體面部的布巾,作以示范。
“死者被人拽住了頭發(fā),而后狠狠地砸向相對較為平整的硬物……反復撞擊造成的。但是也確實有一部分是墜落傷?!?p> 溫如珂一頓,“撞擊致死?還是墜落死?”
楊不留一時不敢確認,“她身上的傷太多,看起來足以致命有好幾處,至于究竟是哪一處,我可能還需要回到義莊再做查驗。不過現(xiàn)在能夠確認,她應該是生前被人拘禁過,但綁她的人很聰明,她的手腕腳腕外側有磨損破皮,卻沒有明顯的繩綁痕跡,應該是被一種比較寬,不會有明顯花紋的東西綁住的……”
溫如珂不再皺眉,面色平靜地問道:“拘禁,殺人,棄尸?”
楊不留點頭,而后稍作停頓,強調了一句,“準確的說,現(xiàn)在可以確認的是拘禁和棄尸,有人殺了她只是基于現(xiàn)狀的合理推測。昨天我也在山上采藥,差不多到了這個時辰,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失足跌落坑中的情形。這跟死亡推測的時間不相符,可以肯定,這姑娘是死后被扔在這兒的。”
溫如珂雙手撐著雙膝,歪頭打量著楊不留平淡的神色,不知在想起什么。
半晌,溫如珂瞧著楊不留跳動的眉梢,輕聲一笑。
“那接下來,就有勞仵作姑娘,辨明死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