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副將得了董夜涼受騙的解釋,又追問了幾句假冒他的混蛋是否傷到了董姑娘,得到否定答復(fù)方才滿臉怨念地奉命去打水,順便幫衣服上沾了血跡的董夜涼拿一套可以替換的衣裳。
董夜涼有些過意不去,鄢渡秋卻在委委屈屈的副將后腦勺兒上糊了一掌,催他動作麻利些,莫要在這兒示弱假裝。
“這小子才沒那么矯情呢,他就是仗著自己長了一張圓乎乎的娃娃臉,總要討女孩子的關(guān)心?!?p> 董夜涼抿唇笑了笑,沒吭聲。鄢渡秋在意地歪頭瞧她,見她似乎還有些驚魂未定,便喚住正巧從環(huán)廊經(jīng)過的張嬸兒,托她熬些定氣安神的湯。
張嬸兒拿著簸箕點頭稱是,轉(zhuǎn)而稍稍側(cè)過身子,在不遠處靜候的董夜涼身上輕輕一望,“熬好的湯送到客房?”
鄢渡秋一時不解,“客房不是許久沒人住了嗎?不必那么麻煩,直接送到我屋子里便可?!?p> 張嬸兒趕忙喜盈盈地應(yīng)聲,跑開之前又意味深長地看了董夜涼一眼。
董夜涼不明所以,謙恭地點頭施禮。
將軍府坐落于城內(nèi)東北角,挨著一方比府宅占地還大的練武場。練武場里練兵嘶吼,氣勢軒昂,住人的院落卻自將軍夫人離世之后便幾乎完全空蕩了下來,鄢渡秋不喜鋪張,下人丫鬟都少見,院子里沒什么人氣兒,院中又無花草生機,顯得有些落寞荒涼。
董夜涼一襲紅裳,好似憑空地在這光禿禿的院落里種上了一朵千金難買的仙葩,鮮活亦生動。
鄢渡秋住在無甚多繁飾的正房,正房所在的院子門敞著,遠遠便聽見掃帚掃劃地面的“嘩嘩”聲,走進一看,只有兩位灑掃的老者徐徐地在院中緩步來去。
鄢渡秋引著董夜涼與這二位寒暄施禮,進屋時見她仍有些好奇的回望著院里,便笑著低語,“他們二位是我父親在世時便雇來的下人,如今年邁,又無人照顧贍養(yǎng),我便留他們二人在院子里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倸w我不?;貋?,這院子也干凈?!?p> 董夜涼坐在桌旁,抬眼瞧著替她斟茶又忘記這茶擱了幾日,偷偷嘗了一口的鄢渡秋,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抬手討過茶壺,拎開壺蓋輕輕一嗅,“茶是今日新沏的,只不過放了許久,涼透了而已?!?p> 鄢渡秋覺得新奇,也湊過去聞了聞,不懂其中的玄機,“那我讓梁伯沏壺?zé)岬模俊?p> 董夜涼斟了兩杯茶,推到鄢渡秋手旁一杯,笑道,“龍井涼茶喝起來也有風(fēng)味,將軍不必麻煩。”
鄢渡秋這才大刀闊斧的坐下,牛飲了一杯清茶,看著董夜涼掏出包裹著血簪子的手帕,神情當即凝斂起來。
“方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董夜涼抿了口茶,垂眸怔怔地看著杯口染上的唇印,沉重顫抖地嘆了口氣。
其實在涵翠樓聽聞假尉遲說將軍請見之時,董夜涼便心有懷疑。
一來依著鄢將軍的性子,夫人喪期未過,他不大可能會無緣無故的主動來找董夜涼敘話;二來,文縐縐的寄北亭,也不像是將軍喜歡會面的地方……
鄢渡秋擰眉不解,“既然懷疑,為何還要隨那個假的尉遲出去?”
“我只見過尉遲副將一面,并不確認他的真假,況且……”董夜涼淡淡地瞥向鄢渡秋,似笑非笑,“若將軍當真是突然開了竅,想見我一面呢?我總不能白白浪費這次機會啊~”
鄢渡秋聞言愣住,刻意地清了清嗓子,耷拉著眉眼瞧著放在桌上的簪子,轉(zhuǎn)移話題,“所以你便隨身帶了支簪子防身?”
董夜涼點點頭,對于鄢渡秋的回避佯裝不見。她輕輕用指腹抹掉杯口的唇印,繼續(xù)說道。
“我隨他從涵翠樓出門向北,一路上他并不多言。我便覺出此人似乎與將軍同我提及的副將,性子不太相符……”
鄢渡秋哭笑不得。
他確實在當年送琴時,跟董夜涼說起過那個蹲在路邊跟幾個幼童和泥巴的尉遲的性子——仗著一張十年未變過的小圓臉兒,樂得跟小孩子一起插科打諢,瘋玩傻樂,只不過犯錯誤或是情緒緊張激動的時候會磕巴,此時叫他大名,準定磕巴得更嚴重。
董夜涼生疑之后便胡謅了幾句從未發(fā)生之事試探了幾番,斷定此人絕非鄢將軍的副將,故而質(zhì)問,他是何人,為何要騙她到寄北亭去。
假副將見事情敗露,作勢上前,準備打暈董夜涼。但董夜涼早便有所防備,見他神色一變,當即直接拿簪子揮過,從他的臉上狠狠地劃過去。
說到這兒,董夜涼平復(fù)了片刻心緒,歪頭疑惑,“可是……”
“可是如何?”
“可是他的臉上似乎并沒有沁血的痕跡……難不成是臉皮太厚了?”
董夜涼笑了一聲,抬眼見鄢渡秋斂著眉峰,只好收起笑意,清了清嗓子,繼續(xù)回憶。
假副將察覺臉上被劃,趕忙捂住傷痕,氣急敗壞的單手握住董夜涼的胳膊,打算直接把她拖進巷子里,董夜涼掙不過,便叫嚷著來人,可明明來時還有三兩行人的窄路上此時竟廖無一人。
“好在他單手捂著臉,我握著簪子的手他沒抓住——我就拿簪子扎他的手臂,見他吃疼松手,甩開他便要跑……可剛跑了沒幾步他就追上來,施展功夫飛身落在我身前。我別無他法,只好繼續(xù)拿簪子戳他,可此時他已然有了準備,躲閃自如未再傷毫分。我就只能用最直接的辦法,朝他襠部狠狠地踢了一腳——他吃疼退了半步,腳下正好踩著碎石,身子一歪,便從路邊的斜坡滾下去,掉進河里,沒了動靜?!?p> 董夜涼說起“踢襠”之時手舞足蹈,在桌下翹起右腳,正好踢在鄢渡秋的左膝,驚得鄢將軍冒了一頭冷汗。
鄢渡秋尷尬地碰了碰鼻子,“所以……你懷疑自己殺了人?”
董夜涼沮喪又膽怯地點頭,“我在河邊蹲了許久都沒見他從水里冒出來……”
鄢渡秋卻覺得此事并非那么單純。
“聽你所說,這人應(yīng)該是易容成了尉遲的模樣,騙你出門……可是為什么要去寄北亭呢?他若是要綁架劫持,應(yīng)當挑選一處偏僻好下手的地方不是嗎?而且,似乎這一路上,他都沒有逾矩之處?”
董夜涼確認地點了點頭。她甫放下茶杯,門口便靈巧地跳進來一個身影——董夜涼抬眼一瞧是尉遲流風(fēng),又憑白地嚇了一跳。
尉遲苦哈哈地將水盆擺在架上,恭敬地捧著衣裳擺到桌上去,“董姑娘,我長得有那么嚇人么……”
鄢渡秋笑,“怎么這么半天才過來?”
尉遲一撇嘴,“我當將軍是帶董姑娘去待客的別苑呢,碰見張嬸兒才知道您在這兒?!?p> 尉遲神秘兮兮地半遮著嘴,像是悄悄說給董夜涼聽,可音量倒是絲毫未減,“董姑娘我跟你說,我們家將軍自打夫人離世之后,還從未帶過女子回府呢!而且還是來他自己住的這個院子……”
鄢渡秋猛地嗆了一下。
“別苑現(xiàn)在都被置辦的物資占著,不來這兒,難道還讓董姑娘去你們練武場扎的那些帳篷里不成?”
尉遲一挑眉,沒吱聲,遞了個眼神兒給他,執(zhí)禮告辭。
董夜涼托著腮瞧著鄢渡秋,笑得眉眼彎彎,“尉遲副將說的都是真的?”
鄢渡秋神情復(fù)雜,從窗戶砸了個茶杯出去,尉遲身手敏捷,背手接住,做了個鬼臉,又丟了回去。
董夜涼知道這位鼎鼎大名的將軍臉皮薄,不再鬧他,垂眸在桌子的衣服上掠了幾眼,心里生出些許酸澀,眉頭不自覺地便擰了起來。
鄢渡秋沉默片刻。
“……這衣裳是新做的,并未穿過,若是姑娘……”
董夜涼擺擺手。她知道這位將軍是個重情義的人,即便當真留有夫人遺物也再正常不過。
董夜涼抬眼,眼波輕轉(zhuǎn)。
“將軍這屋子里可有銅鏡?能否借我擦臉梳妝?”
窗外屋頂落鵲,正是對鏡梳妝時。
鄢渡秋局促地想要出門等候,董夜涼卻笑著打趣,“又不是換衣裳,將軍躲什么?”
董夜涼輕輕拭干臉上迸濺的血跡,緩緩地拆下步搖銀釵,自一面小小的銅鏡里瞥著鄢渡秋瞪著眼睛盯著房梁的表情。
鄢渡秋沒話找話,“那位攔住你我的書生說,你與假尉遲發(fā)生爭執(zhí)的時候,他也在場,可姑娘為何卻說四周無人……?”
董夜涼仔細地抹平鬢角的亂發(fā)。
“其實將軍趕過來的時候,圍觀的人里半數(shù)都曾在場?!?p> 鄢渡秋詫異,“難道事發(fā)之時都躲起來了不成?就無一人出面相助嗎?”
董夜涼笑道:“我一個青樓女子,誰會在乎我的死活,更何況當時形勢危險,躲起來看熱鬧還來不及,誰會出手相助呢……”
鄢渡秋心頭一緊,“董姑娘……”
董夜涼對著鏡子里鄢渡秋淡淡笑道:“所以我鐘情于將軍……不是因為將軍的戰(zhàn)功威名,而是將軍重情重義,即便是我這等出身的人,將軍也一視同仁,從未厭煩嫌棄?!?p> 董夜涼放下了繁復(fù)精致的妝飾,一支銀簪點綴在烏黑的發(fā)髻之上,宛如夜空中永駐的流星。
鄢渡秋看著妝容恬淡,回身望著他嫣然一笑的董夜涼。
窗外的秋風(fēng)卷著秋陽的溫?zé)?,絲絲拂在臉上,撩起些許的癢。
鄢渡秋幾乎是奔逃到了門外。
“姑娘換身衣服,一會兒安神湯送過來,喝完我?guī)闳パ瞄T。”
董夜涼偷笑,站在門邊朝外喊:“去衙門報案?”
“事有蹊蹺,查明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