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回府時已經(jīng)到了申初三刻,沈行書牽著沈昭下車。
門房連忙過來把車?yán)M(jìn)馬房。
當(dāng)年沈行書剛到歸善縣時,沈余氏就拿出家中所剩不多的積蓄在梧桐巷子里邊買了座兩進(jìn)的宅子。
南方的宅子雖然不大,但是白墻黛瓦勝在精致,小小的庭院里種了許多花草樹木,又用太湖石堆砌了假山,閣樓之間也開了一些大大小小的天井,種上四季花草,也是別有一番風(fēng)情。
幾人一道穿過抄手游廊往里走,沈余氏一面摸了摸沈昭的頭,一面在正院右側(cè)的回廊站定。
“時候也不早了,今日也累著了,先回房好生歇會兒。”
沈昭知道他們夫婦倆可能有些事要談,便乖巧地應(yīng)下了,帶著析玉穿過月亮門去了后院的閣樓。
云日早就打點好了,等到析玉打著簾子進(jìn)門,就讓松雪端來了溫水。
她是自小服侍沈昭的,對她平日里的習(xí)性也清楚得很,便親自服侍著沈昭凈了面。
待沈昭在小書房坐定的時候,又過了差不多兩刻鐘。
云日和松雪早就退下了,只剩析玉在伺候筆墨。
“你先前說陳同知府上的蓁姑娘落水了,是怎么回事?”
“婢子去清荷軒更衣時,恰好撞見陳姑娘和章府李府的姑娘起了爭執(zhí),是為陳姑娘入京一事……”
沈昭聽了忍不住凝眉,“陳蓁好端端為何要入京?我要沒記錯,陳適應(yīng)該是惠州府的同知吧,他定然是不能動的。陳家的本家也不是在京師啊……”
但是陳太太的娘家似乎在京師??申愝枞プ约旱耐庾婕?,這事有什么值得爭論的呢?
“婢子并不太清楚。只是不論是陳家還是章李兩家似乎都不愿意提起?!彼肫鹬霸谇搴绍幍拇蚵牭降氖?。
“陳太太問責(zé)時,陳姑娘身邊的丫鬟和其余兩家都沒有提及她們爭論的緣由,而李大姑娘也只提了半句,就被陳姑娘給打斷了?!?p> “陳蓁后來醒了?”
“是醒了的。還拖著身子出來跟陳太太打招呼,硬生生打斷了李大姑娘的話?!?p> 沈昭輕叩著桌面,略微思索,“你讓羅會去青石巷轉(zhuǎn)一轉(zhuǎn),看能不能打聽出什么消息來?!?p> 青石巷位于城西,集聚了歸善縣這一帶的官宦人家,當(dāng)然也包括陳,章,李這幾家。
羅會雖說是沈家的馬夫,但大多時候都知聽命于沈昭,因著當(dāng)年是沈昭將他從館子里贖出來的。
沈昭見他機(jī)靈得很,身邊又少了在外邊走動的人,便將他贖回來安排在馬房做事。
他還有一個哥哥羅集,如今在歸善縣有名的茶樓里做事。
析玉應(yīng)了下來。
又說起之前打聽的事來,“孟大公子那兩位好友的身份被孟家給瞞了下來。
是臨夏向馬夫套的話,一位是來自揚州的公子,姓季名槐,而那位提起沈三爺?shù)墓有仗K名修允,來自太原府。聽說那位季公子,是揚州府鹽運使家的大公子?!?p> “兩淮鹽運使季方平?孟湛能跟他的長子交好?”沈昭心中一驚,對孟家的行事更覺得疑惑了。
官宦世家們確實不會因某些政見不合而使家中子弟不與其來往,畢竟圈子就那么大,哪能一直躲著不打交道。
就是士林與勛貴的后輩平常遇到了也會說幾句話,喝上一杯茶。但是孟湛能夠邀季方平的長子回府,關(guān)系必然是極不普通的。
而季方平此人卻也不簡單。
季方平,東昌府聊城縣人,太康四年進(jìn)士,于戶部觀政,后任戶部給事中,太康十四年外放揚州府任兩淮都轉(zhuǎn)運鹽使司同知,五年后升任鹽運使,至今已在鹽運使這個位子上呆了將近八年。
鹽運使是從三品的官,與最富有的鹽商打交道,掌管兩淮鹽業(yè),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這個位子上呆著,就是不伸手也能賺個盆滿缽盈,何況誰也不是那錢財當(dāng)前還能做得住的人。
而且這個位子也不是他白得來的,自然要孝敬上頭的人。而他作為當(dāng)朝首輔程濂的親外甥,上頭的除了程濂除了程黨之外自然別無他人。
打點程黨可不是隨便一點銀子就行的,所以季方平還有個稱號是小錢袋子,而大錢袋子則是當(dāng)朝戶部尚書錢樘。
錢樘是什么人,那是今上的錢袋子,是整個大周國庫的錢袋子。而私底下卻將季方平與他放在一起,可想而知,他在揚州這些年究竟撈了多少。
這些事大家伙兒心里門清,但這么多年,從來沒有人把拉下馬過。
言官們上的折子雪片似的落,卻從沒參到他身上,雖說御史們一張嘴能把活的說死,死的說活,可那也要有得說才行,季方平身上可沒有半點能讓他們說的。
前年進(jìn)京述職時今上還當(dāng)著文武百官的面稱贊他,說他將江南鹽業(yè)打理得好。
這期間固然有程黨在中間周旋的緣故,但他自己也得有兩手,不是誰都能像他一般,什么都做了還能不落下半點首尾。
往錢堆里坐的人,就是牙縫里落下一星半點也能養(yǎng)活一大幫人,是故這朝里朝外想與季家結(jié)交的不知幾何,孟家能排得上號?
可偏偏孟湛又能將那季大公子帶回府。
析玉在一旁便又提了一句,“聽說自清和雅集后,孟公子在士子中名聲大振,想與他結(jié)交的名士也不在少數(shù)。”
“以文會友?”沈昭輕呵一聲,似笑非笑地道,“這季大公子到是真性情?!?p> 析玉頓時默然,真性情?這話別說沈昭不信,就是她也不會信。錢堆里能養(yǎng)出真性情來,那可真真是天下奇聞。
沈昭沒有再說話,又想起孟家的事來。
他們本事倒是不小,還能與季家的人結(jié)交。孟湛難道不清楚季方平是程黨的人?他在京都呆了兩三年,耳濡目染之下不可能不清楚,可他還是與他們牽扯上了。
再加上之前孟湛得到十四皇子賞識一事。
當(dāng)朝誰不知十四皇子的老師是翰林院侍講劉其振,而劉其振是太康七年的進(jìn)士,當(dāng)年的主考官正是時為吏部侍郎的程濂,所以劉振名義上是程濂的門生,而實際上也是程黨的人。
孟湛若是能跟程黨的人交好,打聽到十四皇子喜騎射也不是難事。所以孟家這是依附程黨了?
如果真的歸附程黨了,那孟家不僅不能合作,還是她需要對付的。
這可不是一件好事。
“嗯……孟家的事還是要讓人好好看著?!鄙蛘阉妓髁似蹋斑€有那位蘇公子,除了知道他是太原人,就沒有別的消息了?”
“沒有?!蔽鲇褫p輕搖了搖頭,又斟酌著回話,“按照臨夏打聽到的消息,怕是孟家也不會很清楚蘇公子的身份。聽說是在清和雅集上互相引為知己的?!?p> 沈昭便了然地點頭,太原府有名的蘇家她倒是知道一個,只是不知這個蘇公子是否就是出自那個蘇家。
想來也不太可能。
畢竟太原蘇家是商賈之家,孟家向來自詡為清流名士,應(yīng)該不會與商戶來往。清和雅集到底是以文會友,興許孟湛真是瞧上了一介書生交為知己呢。
不過那位蘇公子既然能夠說出她父親是沈家三爺?shù)脑拋?,想來也有他的過人之處。
畢竟自從她母親嫁入沈家之后,這世上能知道沈家三爺而非余家女婿的實在寥寥無幾。
到不能說別人有多無知,只是清流之首的余家名頭實在太大,她母親又是名動京華的才女,而當(dāng)時的沈家不過是個剛剛起步的官宦家族,這樣的家族整個國朝不知幾何。
當(dāng)時的事人盡皆知,他父親的身份自然也被這風(fēng)頭蓋過去了。再之后,余家沒落,她父親遠(yuǎn)貶惠州,這么多年過去這些事更是沒人提了。
那位蘇公子能清楚這些,倒也不容易。
“那這位蘇公子的事暫時就不用管了?!鄙蛘炎屑?xì)想了想,覺得應(yīng)該不能對她造成什么威脅,“倒是那我季公子要給我好好打探一下,最好是知道他的行程之類的。
既然是來惠州做客,那這歸善縣有名的茶樓酒肆特色商鋪少不定要逛一道,你讓羅集到時候也注意一下?!?p> 析玉剛應(yīng)下這事。門外就傳來珠簾相撞的聲音,卻是松雪過來請示了。
這沈昭定下的規(guī)矩,尋常時候若沒有吩咐,除了析玉和云日一般人都是不允許進(jìn)她的小書房的。
松雪起先也不是她的人,而是在她的老師關(guān)老先生身邊服侍的,前先日子才給了她。
人倒是很機(jī)靈,就是心有點大,不太安穩(wěn),仗著自己有幾分本事便不太顧這深宅后院的規(guī)矩。
到底是從小就跟著關(guān)老先生的人,也有確實知道點東西,沈昭身邊正缺人手,到也不想就這么放了她。
便打算晾她一陣子,沒給她安排具體事項,只讓她平日里幫著傳話。她這個時間過來,怕是來請示晚膳的事了。
沈昭打發(fā)析玉過去領(lǐng)她進(jìn)來。
許是這些日子在沈家被訓(xùn)的時候也不少,倒是懂得了一些規(guī)矩,跟在析玉身后也是一步步走著,目不斜視。
“姑娘?!彼裳┏辛硕Y,“太太說今日孟家送了一塊鹿脯肉,打算讓廚子烤了吃。老爺?shù)囊馑际撬餍跃蛯⑼砩艛[在敞軒。不知姑娘您的意思?”
“我隨父親的意思?!鄙蛘褜@事沒什么看法。松雪得了她的意思就退下了。
接著沈昭又吩咐了析玉一件事,“你過會兒跟云日說一道,讓她去門房問一問,京師的信怎么還沒到。”
孟府那邊,許嬤嬤正服侍孟老太君歇息,將她發(fā)間的屏梳珠釵盡數(shù)取了下來。“這些事情,你交給冬青來就行了,何必親自動手?你年紀(jì)也不小了?!?p> “老太君可是嫌老奴手笨了?!痹S嬤嬤將取下來的珠釵一一放到柜子里。
孟老太君聽了,佯裝怒意,“你這老貨,倒是敢在我面前拿喬了?!?p> 許嬤嬤是跟著孟老太君出閣的老人了,相依為伴這么多年,哪有不知道她性子的,只聽半句便知她不是真的生氣。
“老太君可真是冤枉了,老奴哪敢在您面前裝腔作勢?”
孟老太君笑罵著拍了她肩膀一下,“你個老貨倒是會服軟?!?p> “在老太君面前哪有不服的?”許嬤嬤笑著受了這一手,又問,“老太君心里可是有事?”
“這你倒是瞧出來了?!泵侠咸硪暳怂谎郏址愿滥切┰谝慌苑痰难诀?,讓她們先退下了。
“老奴自十歲起就跟在您身邊,您的心思總能猜到一二的?!?p> 孟老太君沒有接她的話茬,而是問起孟湛來了,“湛哥兒現(xiàn)如今在哪兒呢?”
許嬤嬤笑著回話,“正在大太太跟前敘話呢,聽說大奶奶也在。”
孟老太君點了點頭,又嘆了口氣,“我現(xiàn)在也是老了啊,管不了事了?!睕]等許嬤嬤接話,她又問道,“你說湛哥兒此次回府是為何?”
許嬤嬤正往抽屜里取香膏,聽到這話,不由得愣了愣,當(dāng)即收了手?!白允菫槟刍貋淼??!?p> “你倒是會撿好話給我聽?!泵侠咸浜咭宦暎f完這句話卻又不再出聲了。
許嬤嬤也不在意她這般語氣,只笑道,“老奴心底自然也是只愿老太君日日舒坦的?!?p> 孟老太君卻又自顧自地說起來了,“你也跟了我六十多年啦,就是這孟府也呆了快六十年了。這么些年,我熬死了公公,熬死了老爺,熬死了總看不我不順眼的婆婆,這歸善縣跟我同輩的也沒剩幾個了。
他們都說我長命百歲,洪福齊天,可我哪不知他們心里都在念我這老虞婆怎么還不死?其實我心里也知道自己沒個幾年活了?!?p> “老太君……”許嬤嬤大抵也想起了過往的那些日子,眼眶濕熱。
從剛開始的閨中不知愁,到后來的新婦難為,忍著淚博得婆婆青眼,拿到中饋,再后來就是夫君過世。
一個人支撐著這一大家子過日子,從兒子娶媳到孫子娶媳再到如今的曾孫都長大成人,這其中的一樁樁一件件她哪個沒操過心?
個中辛酸也只有經(jīng)歷了才清楚啊。
“你也別變著法子安慰我了?!泵侠咸冻鲆粋€淡淡的笑容,“我還記得老爺要合眼那會兒,一直拽著我的手,說要我好好督促老大,做學(xué)問不可浮躁。
又說老二年紀(jì)小,玩心大,一定要看好他,讓他好好學(xué)。還說要我好好教養(yǎng)子孫后輩,讓孟家發(fā)揚光大。
老大沒讓我操過心,考功名娶媳婦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雖說那徐氏身份低了點,但勝在賢惠,我也沒多說。老二不愿入仕,我就遂了他的愿,讓他教書,他教得也好。
就是湛哥兒如今也有出息了。要一直這么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我這輩子啊也算是功德圓滿了,將來去見了老爺,也有顏面。可他們是存心不想讓我壽終正寢??!”
許嬤嬤知道她怕是為了孟湛回府一事憂心,才會突然提起這些往事,嘴里卻忍不住安慰,“老太君何故這樣說?怕是有什么事誤解了罷?!?p> “能有什么誤解?前些日子老大來信,你瞧瞧他說的是些什么話?!說湛哥兒得了十四皇子賞識,要讓他入十四皇子府,簡直是胡鬧!
自古以來,這些結(jié)黨的有什么好下場?今上要立誰儲君哪是做臣子的能置喙得了的,莫說那十四皇子非嫡非長,那貴妃再得寵也是個妾,就算是太子。
依照今上如今的情況,若無變故少說還有個十來年,這期間不知有多少變化,又哪里是板上釘釘?shù)牧耍?p> 人家遇到這事都是越遠(yuǎn)越好,他倒好,自己湊上去。從龍之功有這么容易得?那程濂手中有多少籌碼,我們孟家有多少籌碼,能跟人家比嗎?
他程濂都沒有一個勁兒往那邊靠,他居然要將自己的嫡親孫子往那邊送。我看他是在京師待久了,被權(quán)勢迷了眼!”
“他這次讓湛哥兒回來哪里是給我祝壽的?分明是要給我說清楚情況的。他真當(dāng)我是老糊涂了,不理事了?我們孟家祖訓(xùn)是守本修德,為臣之本,為民之德。
你看他做的這些事有哪一件遵循了,真是越老越糊涂,連本分都給忘了。他這是要氣死我啊!我百年之后哪有臉面去見老爺?。俊?p>
水罙
期末快到了,從今天開始就要復(fù)習(xí)了,以后更新的全是存稿,一天最多一章,到最后幾天還可能更不了。但考試一結(jié)束我就立馬寫,所以,讀者君你們可不要跑了?(ˉ﹃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