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參差荇菜(三)
春耕在即,關(guān)雎在太廟舉行了大型的祭祀儀式,這是沈淑第一次以皇后的身份參加祭祀,當(dāng)然這也是沈淑有生以來參加的第一次祭祀活動。
九頭的鳳冠和一層又一層的朝服讓原本柔弱的沈淑看上去多了幾分英氣,整個祭祀儀式進(jìn)行的很順利,占卜時,殷太師翻開的龜甲,是大吉之兆,對于以農(nóng)耕立國的周朝來說,一個豐年是國家安定祥和的根本,是值得普天同慶的大喜事。
在關(guān)雎和各位大臣的群策群力下,周朝不僅開創(chuàng)了井田制度,還慢慢總結(jié)經(jīng)驗,逐漸整理出深耕、熟耘、壅本等精耕細(xì)作的方法,周朝的百姓在長年累月耕田的過程中,還學(xué)會了使用綠肥和制造堆肥,引水灌溉,也被廣泛的推廣到田間勞作中。
春天在揮汗如雨的勞作中悄然過去,燥熱的夏天對沈淑而言,相對舒服、安逸一些。
管德妃有孕在身,宮中換季服飾的事沈淑便自己操持起來,在各式各樣的顏色里,她最偏愛的就是鵝黃。
小的時候,祖母常給她穿鵝黃色的襦裙,每次換上新裙子,祖母都會說:“我們淑兒白,穿鵝黃色最好看了?!?p> 后來祖母為了治好自己的病,不幸被雪狐咬傷,就再也沒有人會按時節(jié)給自己換各種款式不同的鵝黃色襦裙了,她在慕容外祖家每日被凍的只想多要一床棉被,身上的衣服是什么顏色,根本無心顧及,若是偶爾女史送來的換洗衣服中有鵝黃色,她都要開心好半天,因為那是她覺得最溫暖舒服的顏色、是最像祖母的顏色。
夏季的服飾,自然薄紗要用的多些,也不知道是不是開了淑女堂的緣故,今年春天國都城的蠶養(yǎng)的特別好,宮中的女史、女侍、內(nèi)史、侍衛(wèi)都換上了有鵝黃色薄紗點綴的夏季宮服。
沈淑每每看到從她身邊穿行而過的女侍們,嘴角就會不自覺的笑起來,她覺得這樣的日子真好,每個人都在忙碌著,期待著,為迎接一個豐收的秋天做準(zhǔn)備。
她在心里暗暗的想,入秋的時候就把女侍們腰間的絲帶都換成金黃色,一個豐收的顏色。
“娘娘,德妃娘娘滑胎了?!?p> 聽到蘇女史的話,沈淑默默的閉上了眼睛,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有些人在期待豐收,而有些人卻在伺機(jī)報仇。
關(guān)雎聽到消息時,正在檀室理政,他常年在外行軍打仗,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他想什么都沒想過他會失去這個孩子。
“德妃娘娘是在喝了一碗解暑茶之后,滑胎的,御醫(yī)檢查完茶水,說是茶里加了荇菜?!鄙蚴鐒偺みM(jìn)德月殿,就有女史回話說。
荇菜是北境的寒潭里生長的一種植物,無根,極寒。
兩月之前,沈淑的舅舅慕容機(jī)開始命慕容家的醫(yī)女,定時定量的往雍淑宮送荇菜,以解沈淑體內(nèi)的寒毒。
沈淑看了眼回話的女史,沒有說話,直接進(jìn)了內(nèi)殿。
御醫(yī)此時正在給管德妃施針,她看了一眼管德妃的面容,接過御醫(yī)手中的銀針,在管德妃身上扎了幾針,血就被止住了,管德妃的臉色看上去,也好了些,呼吸漸漸平穩(wěn)了許多,貌似睡著了。
年過半百的御醫(yī)看著沈淑的針法,和管德妃平靜的面容,知道胎兒保住了,滿臉的欽佩之情。
內(nèi)史來報消息時,說管德妃滑胎了,還說看到地上好大一灘血,關(guān)雎在來的路上以為這胎鐵定保不住了,心急如焚,卻在踏進(jìn)德月殿時,聽到女史喊皇嗣保住了,這忽如其來的喊叫聲,讓他在殿門外獨自立了許久。
太皇太后得知消息也火急火燎的趕了來,這是入宮后,沈淑第二次見到這位老人家,德妃的胎既已保住,眾人便到中殿細(xì)細(xì)查問此事。
沈淑和御醫(yī)商量著開了幾副藥,姍姍來遲了一步。
“德妃的胎,當(dāng)真無礙了嗎?”太皇太后問到。
“已無大礙,皇后娘娘針法了得,寒毒雖未全解,但于胎兒無礙了。”御醫(yī)回到。
“不是流了好大一灘血嗎?會不會以后也容易滑胎啊?”太皇太后對這個孩子很是擔(dān)心。
“請?zhí)侍竽锬锓判?,原臣對胎兒以后的安危也是沒把握的,但剛剛同皇后娘娘一起開了幾副藥,這幾副藥服下去,德妃娘娘和腹中的胎兒,以后也不會有什么大礙的。”御醫(yī)回太皇太后的話時,看了一眼沈淑。
“不想皇后的醫(yī)術(shù)這樣好,辛苦你了?!碧侍罂粗蚴缯f。
“皇祖母折煞孫媳了,德妃姐姐今日出事,本就與我有關(guān),看著是我在保姐姐和皇嗣的命,實則也是在保自己的命?!鄙蚴绲脑?,說的直來直去,殿中眾人都吃了一驚。
姬貴妃看著沈淑,面色慘白。
“究竟是怎么回事?”關(guān)雎終于在悲喜交加的情緒里緩了過來。
“就是今日貴妃娘娘和賢妃娘娘來殿里喝茶,一杯茶喝下去,德妃娘娘就說肚子疼,然后就流血了,我們都嚇?biāo)懒?,就趕緊召御醫(yī)來,御醫(yī)看了看娘娘,又看了看茶水,說是荇菜寒毒,孩子怕是保不住了,我便連忙叫人去請了皇后娘娘和圣上?!惫艿洛磉叺呐繁魂P(guān)雎這么一問,嚇的直接跪在了地上。
“御醫(yī)可查看清楚了,確定是荇菜寒毒嗎?”關(guān)雎繼續(xù)問到。
“回圣上,德妃娘娘的茶里是放了荇菜的,身體的反應(yīng)和癥狀,也是中寒毒的表現(xiàn)?!庇t(yī)回說。
“那為什么同樣懷有身孕、也喝了茶的賢妃娘娘沒事呢?”關(guān)雎看了殷兆兒一眼。
“回圣上,臣妾進(jìn)殿之后,并未覺得燥熱,所以并沒有飲茶。”殷兆兒起身回話,順便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殷兆兒的身孕未滿三月,并不顯懷,但此舉卻讓太皇太后娘娘憂心了,畢竟她腹中的也是皇家子嗣,關(guān)雎的親骨肉啊。
“坐著回話吧,畢竟是有身子的人了?!?p> “謝皇祖母?!闭f著殷兆兒看了沈淑一眼,落座了。
“我年紀(jì)大了,這亂糟糟的,我也不想管,好孫兒,你只記得,皇嗣要緊,其他的你自己看著辦吧?!闭f完,太皇太后娘娘便起駕回去了。
“宮中只皇后的雍淑宮有荇菜,皇后可要說些什么?”關(guān)雎看向沈淑,眼神里多了一絲心疼。
“臣妾御下無方,甘愿領(lǐng)罰?!鄙蚴缯f著就跪到了地上。
沈淑知道這荇菜是誰送到德月殿來的,或者說,是誰送去姬雨殿的,她不想追究此事,一心只想自己攬下來,卻不知道關(guān)雎想要怎么處理。
關(guān)雎看著她,沉默了一會兒說:“后宮的事,皇后娘娘自己處理吧?!闭f完起身離開進(jìn)了內(nèi)殿。
殷兆兒怎么都沒有想到,管德妃險些滑胎,而導(dǎo)致德妃滑胎的荇菜只有皇后娘娘宮里有,關(guān)雎竟不管不問,將此事交給沈淑,就進(jìn)內(nèi)殿看管德妃去了。
沈淑看著起身離去的關(guān)雎,也愣了好一會兒。
他就這么相信自己嗎?若自己真的有私心呢?真的要害他的骨肉呢?
沈淑忍不住又想,若這個孩子此刻沒有保住呢?他還會這么相信自己嗎?
“姬姐姐怕是想和我同歸于盡的,但是天不遂人愿,我們的命都保住了?!鄙蚴缯酒饋砜粗зF妃說。
姬貴妃面色煞白,一下就攤在了地上。
“我母親養(yǎng)我到十四歲,方才嫁給圣上,我看著她在我面前被拖走,我做女兒的怎能不恨。”姬貴妃歇斯底里、滿臉是淚,看著沈淑的眼睛里,全是恨意。
母愛,是沈淑沒有體會過的情感,在她到目前為止短暫的生命中,待她最好的是祖母和白胡子師父,對于姬貴妃的恨,她做不到感同身受。
但她知道,姬貴妃失去母親,大約同她失去祖母時,一樣無助。
“你可以恨我,也可以報復(fù)我,但你不該連累她人?!鄙蚴缯f著話,面上沒什么表情。
“我報復(fù)你,我拿什么報復(fù)你?這整個后宮都是你的,圣上根本問都不問一句,我不拖上他的骨肉,他會理我嗎?”姬貴妃的絕望在一字一句間,清晰可見。
“他不喜歡我。。不。。他不喜歡任何人。。我們都是他的棋子,是他用來穩(wěn)定朝局的棋子,他為什么這么擔(dān)心這個孩子,還不是因為怕后繼無人、周朝動亂嗎?我們這位圣上。。。就是一個冷血無情的人。。。”姬貴妃這段話,說的斷斷續(xù)續(xù)卻字字清晰,帶著恨意,響徹在德月殿的每個角落里,那種無奈和絕望,讓人聽后周身冰冷,說著、說著,她嘴角竟多了幾分笑意,仿佛壓抑在心底多年的苦楚,一朝被發(fā)泄了出來,帶著眼淚的笑容,讓人既心疼又憐惜。
“賢妃姐姐還懷著身孕,要不先回宮休息吧?”沈淑看向殷兆兒。
“回去也睡不著,不如在這兒聽貴妃姐姐和皇后娘娘說說話?!币笳變嚎聪蛏蚴纾凵窭镉型∠鄳z的無奈。
沈淑走過去,扶起了完全倒在地上的姬貴妃,“我不會處置你的,不過你也不用整日都想著為母報仇,我這個身子骨,原也就沒多少日子好活,你安心養(yǎng)好身體,總是能親眼看著我入土的。你母親的事,我于你也沒有什么愧疚之心,我若不這樣處置,天下就會有成千上百的母親失去女兒,你沒了母親,心如刀絞,若你母親失了你呢,她又該怎樣傷心難過呢?”沈淑看著姬貴妃,眼神堅毅,有苦楚,卻未有淚痕。
這是姬貴妃第一次碰到沈淑的身子,冰冷,刺骨的冰冷,已是仲夏,但沈淑的雙手透過她手臂傳來的寒意,卻讓她有如臨寒冬之感。
這么冷的身子,她是怎么活下來的呢?姬貴妃不禁在心里問到。
“慕容櫻,拖出去杖斃,姬雨殿、德月殿,接觸過荇菜的,一律杖斃,此事就交給衛(wèi)將軍去辦吧。”沈淑說完話,就放開了姬貴妃。
殷兆兒扶著椅子的手緊了緊,心想,這位皇后娘娘還真是狠辣,自己從家?guī)淼馁N身女侍,說打死就給打死了。
慕容櫻聽到這句話時,默默的閉上眼睛跪了下來,在沈淑身邊八年,很多事,她不明白為什么做,有些事,她不愿意去做,也有些事,她不得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