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市的初春,氣溫像是葡萄藤上慢吞吞的蝸牛,以一個慢得讓人焦躁的速度緩緩爬升。相比于英國,這里的夜幕降臨得很早,天似穹廬,也似綢幔,給這一處天臺以不錯的觀景效果。夜風溫柔,遠處的高架橋車流如織,云曉虎看著這些熟悉的景色,飲盡杯中最后的液體,突然有種衣錦還鄉(xiāng)的感動。
衣錦還鄉(xiāng)?曉虎不禁對自己的想法嗤之以鼻。功名利祿沒有,心煩的事情倒是一堆接著一堆。一頓飯下來,他吃得索然無味:他希望安娜不要聒噪得像下了蛋的母雞,他希望林飛、海力布不要甜蜜得像是在演戲,他希望摩多和安娜搭話時眼底能流出逢場作戲的疲憊。
但是他的希望全部落空。
“曉虎,不進去嗎?到了晚上還是很涼的?!?p> “不了,我透透氣?!?p> 阿豹算不上是個很健談的人,天臺一時間陷入短暫的沉默。
“對了,圖娜怎么沒有來?她還好嗎?”
“我感覺得到她來了?!卑⒈拖骂^,陰影埋住了他的表情。
“……怎么回事?”
“車禍。就前兩年。豹族規(guī)定葬禮不準告訴外人,所以沒有通知你們?!?p> 云曉虎努力搜索記憶里豹族部落的樣子,并不記得那個幾近原始的小島有汽車。
“俺回了豹族以后被推選當了新任族長。族長爺爺去世后,島上人地關系越來越緊張,生態(tài)破壞得讓俺好心疼。”
“后來,俺發(fā)現(xiàn)旅游業(yè)可以幫助豹族部落改善生活,就帶著俺的族人一起開發(fā)?,F(xiàn)在,俺們島已經是3A級景區(qū)了?!?p> “俺也沒想到圖娜會出事……”
無論是隊長云曉虎,還是木陀螺王云曉虎,在那一刻,都難以控制自己放大的瞳孔。當年的包子鋪,今天的酒店天臺,像是隔著銀河的牽牛、織女星。面前的阿豹,穿了襯衫、打了領帶,哪怕還留著板寸和奇怪的口音,卻終究不是從前那個在海力布面前緊張到磕巴的大男孩。云曉虎突然沒來由地感到惶恐——如果歲月無情至此,那么他一直惦念不忘的東西是不是也沒有了挽回的余地?
“曉虎,你說,俺算不算是害死了圖娜?”
“阿豹,你聽著。這世間的意外難以避免,我們都無法預知明天會不會遭遇不測。我不是唯心主義者,不會說天命不可違,但是我不想你這樣自責,況且,你做的事也是圖娜和你的族人希望看到的,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感覺不到圖娜傷心嗎?”
阿豹看著遠處的霓虹燈,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四下無人,天臺再次回歸寂靜。云曉虎掏出手機,飛快地給摩多編輯了一條短信。
木心說,歲月不饒人,而我亦未曾饒過歲月。在這個敢于叫囂逆天改命的年紀,我還想在塵埃落地前再搏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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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會結束已是深夜,摩多正駕車回家,手機鈴響時,信號燈剛好切換成紅色。
“爺爺,我快到了,這么晚您先睡吧?!?p> “摩多,下午你走之后,派出所來電話,風和雨獲準提前釋放,時間大概在年末?!?p> 摩多呼吸一滯,險些溜車。
“你舉棋不定這么長時間,我都沒怎么說,但還是希望你能認真考慮一下。那件事,很重要。”
屏幕上映出的人左眼紅瞳閃爍,嘴角沒有弧度,像是臉上一道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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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面的地點選在一家靜謐的咖啡館,店面的裝修簡約,甚至算得上樸素,使它雖然身處寫字樓的包圍圈中,卻很少被在附近工作、醉心于蘋果和香奈兒的高級白領們光顧。
云曉虎到的時候,摩多已經在約定的位置上翻看店里的時尚雜志,桌上的卡布奇諾喝了一半,拉花被攪得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大概是等了有一會兒了吧?!痹茣曰⑾胫砹死硪聰[上并不存在的皺褶,搜腸刮肚為自己的遲到尋找理由。
“你傻站著干嘛?”摩多的聲音突然響起,云曉虎一震,才驚覺自己已經走到了摩多桌前。手忙腳亂地在對面座位上坐定,云曉虎猛然發(fā)現(xiàn)面前立著杯明顯是為自己準備的橙汁——他喜歡喝果汁的習慣,摩多這么多年還記著。
云曉虎不知道,摩多已將他剛才慌張的模樣盡收眼底。無奈似的勾了勾嘴角,摩多決定先從別的話題談起:“沒記錯的話,這幾天應該是陀螺協(xié)會春季招新的日子吧?”
“嗯,阿豹這次回來是要談一個旅游景區(qū)建設投資的項目,抽不開身。你和海力布要管家里的公司,協(xié)會的事就算了,我可以的。”說完灌下一口橙汁,潤了潤忙碌了一天的嗓子。
“那就辛苦你了。安娜回來那天,你說計劃在協(xié)會的旗下設一個選拔、訓練專業(yè)賽手的俱樂部,我有幾個朋友對這方面感興趣,如果需要,我可以幫你拉投資。”
“這個以后再說,”聽到安娜的名字,云曉虎記起了此行的目的,“摩多,關于安娜,我必須親自和你說清楚。”
見已成功進入正題,摩多端起咖啡,示意曉虎繼續(xù)。
“我家和安娜家是世交,嘯天虎和銀翅狂蝶代代相傳。安娜一家因為厭倦陀螺界的紛爭,移居英國,后來我父母去曼徹斯特定居,再后來就有了我。我媽說,我小的時候曾許諾長大娶安娜。他們?yōu)榱怂^家族利益就當真了!”
“摩多你知道嗎?我開始上學的時候說英語還不太標準,所有人都嘲諷我,我每天都哭。于是爸媽把我送回F市,定期給爺爺匯款,我衣食無憂,但對于父母、英國,還有那個我都不知道的‘未婚妻’,我的印象很模糊。”
“摩多,我喜歡你,這份感情驅使我掃除一切阻礙和你在一起?,F(xiàn)在又不是封建時代,我要自己選擇未來。我的感情不要利益牽紅線,并且,我一定會說服他們!”
曉虎著急又認真的表情和摩多記憶中安娜的臉無縫貼合:那晚在酒店,摩多在前臺結完帳,回包廂的路上遇見了安娜。華裔姑娘表面活潑開朗,實則對曉虎不愛她的事實心知肚明——
“曉虎喜歡的人不是我,但不要誤會,我不是來打聽那個人是誰的!雖然我們的關系形成得有點畸形,不過我很慶幸,我要嫁的人是我愛的人,”肚子里的苦水悶了太久,安娜迫不及待地向他傾訴,“曉虎現(xiàn)在的情況讓我很擔心,我們成婚,有利于兩個圣獸家族交好,也可以解決曉虎俱樂部投資的問題?!?p> “你們不知道,曉虎以前不是這樣子?;貒蟮暮荛L時間里,他很寂寞,每周都給我寫信,初中改用e-mail??吹侥切﹥热?,我們以為這就是愛,”安娜遙望天臺上的背影,苦笑,“我現(xiàn)在去勸,曉虎肯定聽不進去。你是曉虎的朋友,可不可以,幫我勸勸他?”
癡情的少女,任性的男孩。摩多捏著勺子的手不自覺地用力,指節(jié)泛白。他不是心里沒有云曉虎,只是置家族和前途于不顧的感情注定前路黯淡。現(xiàn)在的云曉虎光芒四射,以為什么都可以改變,如果以后,光彩褪色,步履維艱,曉虎會不會后悔,用現(xiàn)在對待父母的方式對待他?
對面的人還在滔滔不絕,摩多看著他額上細密的汗珠,好氣又好笑。
我們都光芒萬丈,為了彼此可以不顧一切,可誰都抵不住風水輪流轉。我不知道明日將身處何方,但無論我去向何處,我都不能帶上你。
“我們當然可以在一起啊,”他看著曉虎驚訝的眼神,笑了,“如果你不是云曉虎,我不是摩多?!?p> 然后,他看著曉虎臉上附上陰霾,看著他一字一頓地立誓說要證明給自己看,看著他走出店門。然后,摩多的笑容轟然間垮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