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片山谷,群山連綿,放眼望去滿目青翠,谷內有人家,不過百多戶,因為此刻已是臨近黃昏時分,村民們日出而作此刻已是日落而息,不少身穿粗布麻衣,全身染著黃泥的壯碩漢子扛著農具,牽著黃牛從層層的梯田緩步走下,腳步雖重,有汗水滴滴落下,但大多都臉色輕松,顯然不愁溫飽,不為生計愁。
此刻山谷的底部,村房內已是燃起炊煙,是家中的婦人在提醒勞作的親人歸家。
這是臥龍村的日常。
而在山谷的一角,有一棟小民房,黃墻草蓋,房屋不僅狹小不說,更沒有裊裊炊煙升起,斑駁的屋門禁閉,顯然主人并不在家。
是的,此刻的任凡并不在家,他在臥龍村的后山上,這里葬有他的母親,今天是天啟歷三十五年三月27日,是他的生日。
每年的這個時候他總會獨自一人,提著一壺濁茶,帶上紙錢,蠟燭,來看望自己的母親。風雨無阻!
今年也不例外。
面前是一個稍稍隆起的土包,土包前是一塊平整的石碑,雖簡單寒酸但卻異常的規(guī)整,跟周圍雜亂的荒野對比鮮明。墓碑上刻鐘式任母老太君墓,周圍有稍小的刻字介紹生卒年等信息。
從隨身的布袋中取出紙錢,任凡將厚厚的一沓紙錢張張撕開,用火石引燃,再在墓前點燃蠟燭,然后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響頭。
最后再取出那一壺濁茶橫著緩緩傾倒在碑前,神色中說不出的哀傷,眼神中似泛有淚水。
任凡母親三年前就去世了,那年他才十二歲,記憶中清楚的刻錄下了那時的場景。
那一夜有雪,積雪厚達三尺,并且寒風凜冽,如銼刀打磨。格外的寒冷。
那年的冬天長且冷,風狂且凜冽。
母親不過三十來許,卻兩鬢微霜,臉色常年蒼白。那是年輕時落下的寒癥。寒癥一步步侵蝕母親的身子,終于在那一年爆發(fā)開來。
一爆發(fā)便勢如水火,積重難返,等大夫趕到時母親早已駕鶴西去。
那時十二歲的任凡不過一半大少年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母親在自己的懷里,斷掉了最后一口氣。
想著想著,好似那年的風月透過時光呼嘯到了眼前。不覺間淚水已然盈眶。
他從來就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更別提見過,自懂事起就是母子二人相依為命,他曾問過母親,父親去哪了。但母親只是搖頭不語,每當他看到身邊的小孩,家庭父母安康,他心中就有一股子羨慕。
但時間久了也就逐漸明悟了,不在追問父親的下落。
而在他心里最掛懷的就是母親的寒癥,每年冬天母親身體的寒癥都會爆發(fā),那時的母親面若清霜,全身皆涼,抱在懷里如凝冰,全身上下唯獨心口處才殘留有一點溫熱。
而每當那個時候任凡都會抱著自己的母親,努力的想把自己的熱量傳導過去,因為看見母親青白哆嗦的身軀,他的內心針扎的疼。
母親是大德帝朝唯一的異姓王凌王凌岳府內的一名奶娘,而他則是王府的一名小廝。雖說地位不高但一般的下人也不敢和他們過不去。因為任凡母親是凌王唯一的女兒,凌霄郡主的奶娘。凌王漆下無子,對這個女兒那可真是視若掌中珍寶,千依百順。借郡主的光,他們娘倆過得倒也滋潤。
凌王功高震主,麾下有精銳將士三十萬,在二十余年的戎馬生涯中,不僅親手打退了西南邊陲十國聯軍,坑殺俘虜三十萬,殺的是西南小國中人丁失調,陰陽失衡,更親身率軍連連殺入三個小國皇宮,將小國皇帝頭顱親手斬于劍下。
不僅如此,還曾揮師北上殺入西北金國,掠地三百里,從此以后金國不敢越大德帝朝半步。
如此種種,戰(zhàn)功赫赫,是以大德天啟帝賜號曰:大德柱石!
雖說戰(zhàn)功赫赫,但在朝堂上卻是樹敵無數,在京城之中更是有言道:大德將士百萬,錯把虎符作帝璽。
此可謂誅心逆反之言,無奈之下,凌王上繳半數兵權,上奏言曰:舉家永鎮(zhèn)西南,三代不返。
凌王府遷居西南乾州州城錦官城后,王妃誕有一女,名凌霄。
因為王妃身體虛弱難產死亡,是以凌王特意征召奶娘,說來也怪,試用了數十奶娘,無不是身體豐腴,奶水充足之輩,但凌霄郡主獨愛任凡母親。
那一年大約是十四年前,任母鐘氏抱著還是嬰孩的任凡住進了凌王府。
因為奶娘身份特殊,區(qū)別于一般下人,所以鐘氏有自己獨立的一處偏遠廂房,吃穿用度不愁,更有婢女春紅,冬梅兩人服侍左右。
食有山珍海味,魚翅燕窩,浴有百花香湯,夏有冰甕,冬有精炭鎏金銅繡爐。
待郡主斷奶之后,雖說就斷了和凌王府最直接的聯系,但畢竟地位特殊,只是吃穿用度較之前低了一個檔次。
任凡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長大,十二歲時做了凌王府的一個養(yǎng)馬小廝。
天啟歷三十二年,任凡十二歲,這一年是大變的開始,對任凡來說一切都變了。
這一年凌霄郡主十一歲,遠在京城的天啟帝隨著歲月流逝,年紀增大對凌王的猜忌越發(fā)濃厚,更聽聞凌王之女凌霄郡主年方十一便出落得亭亭玉立,美名遠揚西南州郡,是以有天啟帝內臣建言道:“可擬旨宣召凌王獨女進宮面圣,一來可留作宮中質子,二來可擇日將其納入后宮,這樣的話陛下憂慮便可除去,這樣凌王變永遠是陛下的凌王。”
天啟帝聞言,大喜!當即擬好圣旨,千里加急,送往凌府。
大德帝朝國力雄厚,從京城到各州郡主城皆修有直達的弛道,弛道平整寬敞,可夠三駕馬車并行而不顯狹隘。
弛道每過三百里更有可供行人修整的驛站,每個驛站都養(yǎng)有異獸角馬,可供換乘,當然非達官貴族不可使用弛道。
錦官城據京城三千余里,路漫而修遠,但角馬步履飛快,耐力起好,三千里之遙不過三日而已。
話說信使攜帶兩份圣旨,于三日后來到錦官城。讓人意外的事信使沒有第一時間來訪凌王府,卻是先去了錦官城州府之上。
身著藍色緊身驛服的信使拿住州府官門上的黑油錫環(huán)敲響官門。
咚咚咚,三聲過后不久,便見倆衙役拉開大門,待通報過后,信使便就被引到了州府后院之中。
州府后院,假山流水,鮮花盛開,在后院亭臺之中乾州郡守范仲一身朱紅官服,上繡麒麟云雁,頭戴雙葉紗翅官帽已是等在了那里。
信使走到范仲大約三步的距離后便就停下,從懷中拿出黑牛角軸明黃圣旨,大喊道:“乾州太守,范仲接旨?!?p> 范仲連忙單膝跪下,低下頭,雙手向上伸出平舉。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臣接旨!”
圣旨宣告完畢后,信使將圣旨合攏將之交付到范仲手中,范仲接過圣旨便就站起身來,就聽信使點撥道:“范太守,皇上之意想必你也是十分清楚,你可要抓住機會,到時加官進爵可不在話下?!?p> 范仲微微一笑,拱了拱手,道:“多謝上使點撥,下官理會的?!?p> 第二天一早,便見以信使范仲為首,隨侍仆從雜役十數人,來訪凌王府。
凌王漆下無子,對這唯一的女兒看作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怎么可能答應。
只聽聞凌王震怒,當場火燒圣旨,一劍斬落信使頭顱。
嚇得乾州太守范仲肝膽俱破,不敢發(fā)一言。
又是三日后,消息傳回皇宮,聽聞天啟帝無比震怒,不知摔壞了多少皇宮珍寶,更于朝堂之上大發(fā)雷霆,文武百官更是群情激憤,紛紛指責凌王無法無天,但一提到要帶兵攻打凌王時,卻是滿朝噤聲,無人敢冒頭,凌王威勢可見一斑!
也就是那一年凌王府突然傳出一個消息就是凌霄郡主失蹤了。
傳聞凌霄郡主失蹤那日,凌王悲慟難抑,武道神勇境絕頂大宗師,情緒激動,勾動暗疾以至走火入魔。
看起來不過三十來許的凌王,氣血本如狼煙,卻瞬間低落下來,頭發(fā)花白了一片,身形再也不復挺直。
那一日凌王府對外宣稱凌王閉關,不再見客。
也就是那一年,因為凌霄郡主不在,凌王閉關不出,整個凌王府莫名多出了一股浮躁之風。
王府管家楊碩色膽包天,貪圖鐘氏美色,某一日趁任凡不在,竟擅闖廂房,輕薄鐘氏,鐘氏抵死不從,楊碩不想鬧大,只得悻悻而歸。
沒想到第二日楊碩懷恨在心竟污蔑養(yǎng)馬小廝任凡偷了他的財物,并帶人人贓俱獲。
任凡當然是被冤枉但卻百口莫辯,被楊碩帶領其他下人,暴打一頓,接著將母子二人趕出了凌王府。
被趕出王府的任凡母子二人,無處可去最后只得回到了鄉(xiāng)下的臥龍老家。
但是鐘氏身虛體弱,在王府時還好,冬有地龍暖屋,精炭袖爐,更有滋補藥膳調養(yǎng)身軀,雖說不能治愈寒癥,但也大大延緩了寒癥爆發(fā)的趨勢。
但是一旦出了王府,因為少了御寒的諸多物質條件,臥龍村的房屋更是簡陋,在那年冬天鐘氏終于寒疾爆發(fā),病逝于風雪之中。
思緒不覺間便發(fā)散得很遠很遠,再回來時已裹挾著似海的哀傷,任凡心中悲痛,只是仰頭閉上雙眼,咬緊牙關,征征之后便就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