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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帶著侍衛(wèi)離開,長公主不住搖頭,向歡顏道:“你太讓我失望了,湘東王與王妃會更加失望?!?p> 湘東王夫婦常年不在京城,歡顏對長公主比對父母更親,懇切地說:“物極必反,長公主該勸陛下懸崖勒馬。”
長公主臉色微變,“你怎么敢?”轉身離去。
“我不該說那四個字?!睔g顏嘆道。
皇帝名為“萬物”,單說“物”字雖不犯諱,但是“物極必反”卻不好聽。
樓礎茫然道:“為什么將你留下?”
“敗壞我的名聲?可我這些年來一直恣意妄為,本來就沒有什么好名聲。要不然就是讓我與十七公子生離死別,陛下與長公主以為……大家都以為我想嫁給你?!?p> “但你不想?”
“既非想,也非不想,為什么我一定要想著嫁給誰呢?就因為我是女兒身?因為我贊揚了某個人的文章?如果我是名男子,無論我的贊揚有多夸張,也不會被人誤解?!?p> 樓礎有些羞愧,因為他也有過類似的想法,“得一知己,此生無憾?!?p> “是不是真知己,還要再看。陛下讓咱們猜測秦州的‘意外’,何不就此開始?”
“稍等。”樓礎進屋里搬出兩張凳子,分別放在庭院兩頭。
庭院不大,無風無雨,正是隔院清談的好時節(jié)。
院門外,一名宦者探頭看了一眼,立刻消失。
兩人都不在意,各自坐好,歡顏道:“十七公子先請?!?p> 樓礎也不客氣,“大將軍已有防備,皇甫父子被強留軍中,自身難保,此前被收買的孫、華二將也不可用——我猜陛下接下來要用的人是蕭國公曹將軍?!?p> “如何用?”
“曹神洗掌管軍糧,若是關閉潼關,扣押糧草,大將軍所部兩萬將士十日內必亂。”
“秦、并二州隔河相望,大將軍若向沈氏求助呢?”
“陛下有可能親率大軍,先行討伐并州,斷大將軍后路。”
“嗯,是個方法,但是比較麻煩,曹神洗不是皇甫父子,未必愿意卷入君臣之爭,親征并州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沈家反形未露,陛下此時征討,有違眾心。”
樓礎不認為皇帝會在意“眾心”,但是沒有糾纏,轉而問道:“閣下的猜想呢?”
聽到“閣下”這個稱呼,歡顏臉上露出微笑,正要開口,樓礎抬手請她稍等,然后向門口探頭的宦者道:“有勞尊管,給我們沏杯茶?!?p> 宦者消失,很快進來,而且是兩個人,真的去堂屋里端出兩張小幾和兩套茶水,放置在樓礎與郡主身側,隨后躬身退出。
“陛下沒太為難咱們?!睒堑A笑道。
“與陛下無關,是下邊的人怕你我出事,無法向陛下交待?!睔g顏拿起杯子品了一口,溫熱,比涼茶好些,“這場游戲還沒結束,陛下需要咱們活著,至少當個見證人?!?p> “陛下有點……特別?!睒堑A沒想出合適的詞來。
歡顏笑道:“陛下當然特別。嗯,該我說了,我猜陛下接下來要用的不是曹將軍,要伐的也不是沈家,而是要利用蘭家,攻打皇甫家?!?p> “這時攻打皇甫家,是因為冀州空虛,事半功倍,還能給明年遠征賀榮部做準備?!?p> “沒錯,遠征賀榮部事在必行,陛下很可能會親督大軍,而且陛下不喜歡全線防守,必然是派幾路大軍深入漠北,將賀榮部王公大人一網打盡?!?p> “又是一網打盡。陛下好像特別想要御駕親征一次。”
“陛下說過,開國君主無不以戰(zhàn)立國,身后留下諸多掌兵重臣,國家綱紀混亂,十有八九源自于此,所以繼位之君必須親征以立威,一是鎮(zhèn)壓權臣,二是贏得軍心?!?p> 樓礎想了一會,“還真是這個道理。”
“陛下很多話都有道理?!?p> “陛下會如何利用蘭家呢?”
“蘭將軍在秦州平亂一年有余,說不上根基,至少對當地將士比較熟悉?!?p> “找人刺殺大將軍?”
“應該不會,陛下憎惡這樣的手段?!睔g顏笑了笑。
樓礎不以為意,點頭道:“就像手殺駱御史、囚禁廣陵王,無論手段怎樣,陛下要給天下人一個‘光明正大’的印象?!?p> 就連酒殺張釋端,皇帝也要讓眾人親耳聽到世子認罪。
“出力者必是蘭家,但究竟要怎么做,我就猜不出來了?!?p> 兩人沉思默想,樓礎覺得歡顏的猜想更加合理,問道:“蘭家有人隨軍西征嗎?”
“這次沒有,但蘭將軍的兩個侄兒沒有隨他返京,應該還在秦州守城?!?p> “守城……”樓礎心中突然冒出一個想法,轉而覺得不可能,笑著搖搖頭。
“十七公子為何有話不說?”
“因為太過匪夷所思——或許匪夷所思才符合陛下的風格——我猜蘭家二將可能奉密旨棄城,讓與亂民,將禍水引向立足未穩(wěn)的大將軍。大將軍若戰(zhàn)死沙場,陛下滿意,若大敗而歸,名聲掃地,陛下可以‘光明正大’地奪取兵權。”
“利用亂民?”歡顏的確覺得匪夷所思,“亂民乃是烏合之眾,與官兵交戰(zhàn)時,往往十不敵一。蘭將軍在秦州時連戰(zhàn)連勝,只因兵少,才讓亂民散而復聚。這樣的亂民,即便有二十萬人,怕也不是大將軍的對手吧。”
樓礎笑道:“那就是還有別的辦法?!?p> 片刻之后,兩人幾乎同時開口,一個說“太子”,一個說“梁升之”,隨即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太子與梁升之是一回事,太子年幼,主事者必是梁升之。
“梁太傅老謀深算,與陛下一樣厭惡朝中的掌兵武將,或許能為陛下想出好主意?!睔g顏猜道。
“或許舍棄梁升之,能給大將軍按上一個不可饒恕的罪名……”
皇帝突然從院門外不請自入,大聲道:“笨蛋,全是笨蛋,越猜越遠!”
歡顏立刻起身,樓礎隨后起身,注意到皇帝只是一個人,可他的匕首卻沒帶在身上。
皇帝偷聽多時,終于忍不住參與進來,向歡顏道:“你還可以,至少猜到了大概?!鞭D向樓礎,“你比較令朕失望,比郡主慢了一步,還胡猜一通,不肯堅持己見。”
“微臣本不以思辨敏捷見長,遇事要多想一陣?!?p> “嘿,多想一陣,就這‘一陣’會發(fā)生多少事情?別人給你這個機會嗎?”
樓礎拱手,“如此說來,陛下真要利用亂民?”
“朕若實話實說,在計劃實現之前,你們兩人別想離開皇城半步?!笨苫实垡呀浫滩蛔×?,稍稍停頓,繼續(xù)道:“蘭恂無能之輩,偏偏又愛撒謊,可就是他,給朕提供一條妙計?!?p> 蘭將軍名恂,皇帝毫不客氣地直呼其名,左右看了看,喜歡這兩人的無言以對。
“蘭恂出兵一年有余,捷報頻傳,卻遲遲不能平定秦州之亂,他聲稱部下兵卒太少,無法追擊逃入深山的亂民,朕信了,朝廷也信了,所以才要召集各地軍隊,由大將軍親率西征?!?p> 皇帝露出怒容,仍無法原諒蘭將軍的欺騙,“蘭恂的無能唯有一個好處:大將軍也信了,以為秦州是小亂,指日可定,所以急著率兵進入秦州,以為西京會比東都更安全?!?p> 樓礎忍不住道:“秦州那么多官吏,就沒有一個人向朝廷說真話?”
“有?!被实蹏@息一聲,“不止一位,可朝廷沒有采信,從去年冬天開始,秦州所有消息都經由蘭恂之手,于是捷報更多,而真話幾乎不見?!?p> 皇帝又嘆一聲,這回是憤恨多于遺憾,道:“你們兩人此前的進諫很有道理,朕一心求快,往往繞過朝廷降旨,以至官吏失職,竟然被蘭恂恐嚇住,不敢上奏地方實情。這是一個教訓,今后朕要多派親信,暗訪民間,為朕查漏補缺,監(jiān)督官員,體察民風。”
樓礎與歡顏對視一眼,這可不是他們進諫的目的,皇帝欲以親信監(jiān)督百官,等于將朝廷整個架空。
兩人都沒開口,他們已經沒有這個資格,皇帝正在興頭上,也不會允許別人打斷。
皇帝的思緒轉到別的事情上,想了一會才接著說下去,“朕在今天夏天發(fā)現事情不對,原打算召蘭恂回京之后,立即治他的罪??墒腔矢夷沁叧隽藛栴},放走了大將軍,朕不得不另想辦法。”
“秦州……究竟有多少亂民?”樓礎問。
“難說,亂民時而為民,時而為匪,蘭恂前些天向朕承認,官兵勉強保持各城之間的暢通,已有幾個月輕易不敢出城。”
歡顏也問道:“陛下是要讓蘭家子侄讓城嗎?”
皇帝大笑道:“讓城?怎么會讓城?亂民就是亂民,解決大將軍之后,亂民必須被盡快剿滅。朕用一個更簡單的辦法,讓整個秦州的亂民全都撲向大將軍?!?p> 樓礎霎時醒悟,“糧草!糧草所在,就是亂民所向。”
皇帝冷冷地哼了一聲,“大軍糧草就屯集在潼關以西,消息一旦傳出去,亂民必蜂擁而至。大將軍若要保糧,就得與亂民惡戰(zhàn),若是棄糧,就只能退守潼關。他若敢退,朕就可以御駕親征,在陣前以軍法斬樓家滿門。大將軍畢生勇猛,向來有進無退,又急于樹立軍威,生怕一退之后威名盡喪,所以朕猜他這次也不會退?!?p> “大將軍若是大獲全勝呢?”樓礎又問道。
皇帝神情更冷,“那就讓他接著去討并州、伐賀榮,朕不信他真能天下無敵,朕只要在后方牢牢掌握糧草,就不怕他反咬一口!”
“還有太子呢。”歡顏提醒道,心里已知道答案。
皇帝沉默多時,“朕不以一子而輕天下,看他的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