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節(jié)氣一過,氣溫進一步升高了,正午太陽高度角逐漸接近了一年中的最大值,一陣陣的蟬聲也在濃密的樹葉間彌漫開來,甚至在莊稼的枝干上都可以發(fā)現(xiàn)它,無處不在的知了們晝夜不停地嘶喊著:“熱!熱??!熱!??!”是呀,確實熱,畢竟,真正的夏天來到了!
夏天到了,趙海的西瓜上市時候也到了。
雖然現(xiàn)在村里好多人把棉田變成了果林,但趙海卻沒有跟從。弟弟趙洋考上大學戶口轉走了,騰出的三畝地沒等生產(chǎn)隊收回他就申請承包了,反正好些人外出打工閑地多著呢,承包費又不貴,隨便種個啥都夠本了。
趙海決定種西瓜。去年夏天他去永濟虞鄉(xiāng)農(nóng)場販西瓜到運城賣,雖然起早貪黑辛苦了些,但兩個月下來,還是落了些錢。YC市區(qū)這幾年發(fā)展迅速,不斷擴大,人口越來越多,消費量也是越來越大,如果能就近種西瓜,銷售肯定不成問題。龍居鎮(zhèn)距離運城不過20里路,鄉(xiāng)鎮(zhèn)公路非常便利,手扶拖拉機40分鐘左右就能開到運城。
想干就干,趙海和媳婦王燕商量了一個晚上,終于定板?!扒迕髑昂?,種瓜點豆”,但為了預防乍暖還寒的霜凍,趙海特地推遲了10來天,姚暹渠邊上他家有5畝地,趙海決定全部種西瓜。
西瓜好吃,解暑下火,但種西瓜卻的確是一件麻煩細瑣的事情,單是在地塊的選擇上就要下一番功夫的:土質要疏松、透氣性要好,排水要方便,而且要盡量靠近大路,便于運輸,西瓜成熟時節(jié)需要看護,所以還不能太分散。趙海家有4、5塊地,就是這塊還比較符合要求。再說既然折騰一回了,種的太少了也劃不來,這塊地5畝大,平平整整,旁邊就有口生產(chǎn)隊的深井,澆起來也便利。
地選好了,然后就是施肥,“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适俏鞴县S產(chǎn)的基礎,基肥不足會令西瓜炭疽病加重、產(chǎn)量低、品質差,而最好的基肥就是農(nóng)家肥。前幾年,生產(chǎn)隊的牲畜分到各家各戶,牛馬騾驢糞多得很,大街小巷里時不時三五成堆,那時候家家戶戶養(yǎng)豬的也多,隔三差五豬圈就要出糞,好多人家門前的樹坑邊,在入冬時常常會挖上一個大坑,除去牲畜們的糞便,還有當?shù)厝私凶觥跋∶钡娜说氖耗颍涨锸O碌挠行└癄€霉變的棉花柴、玉谷桿(好的還要當柴禾燒呢)等等,通通都倒了進去,倒上一部分,覆上一層土,如此三番五次,壘成一個高高的土堆,經(jīng)過漫長的冬季,正月過完萬物復蘇又開始新一輪農(nóng)活忙碌的時候,這個大土堆便被挖開了。一股濃烈的氣味混合著蒸蒸熱氣隨著一大塊一大塊烏黑流油的糞土在?頭的揮舞中翻滾而出,這便是腐殖質極其豐富的農(nóng)家肥!東北的黑土為啥黑?為啥最肥沃?成因和這是一模一樣。所以有了這,種啥莊稼都不愁長不好。
但是這幾年不行了,農(nóng)業(yè)機械化慢慢開始普及,各家各戶的牲畜越來越少了,因為牲畜一年四季都需要喂養(yǎng),不像農(nóng)具器械,不用了收拾起來就可以不再操心,最主要的是牲畜的效率明顯不如機械高,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必然會帶來生產(chǎn)工具的不斷更新,農(nóng)耕文明也必然要掀開新的一頁。
缺少了牛馬驢騾的農(nóng)村,養(yǎng)豬的人家也日漸稀少,再加上農(nóng)村環(huán)境治理的日益加強,村委會一次次地在大隊部的喇叭里廣播,巷道里不允許再挖糞坑和堆積柴禾了。想積攢農(nóng)家肥的只能在自己的田間地頭想辦法了,趙海去年剛收完姚暹渠邊地里的谷子,地里的谷桿成堆連片,放羊的拉走了些,當柴禾燒的拉走了些,但還是剩下不少。趙海便在地頭靠近姚暹渠的地方挖了個長方形大坑,把剩下的谷桿全部埋了進去。知道大兒子想種西瓜的心思后,趙廣厚老漢基本上每天都去姚暹渠上拾羊糞,羊糞養(yǎng)瓜,節(jié)省投資又高產(chǎn)。冬日里有的是空閑時間,古老而綿長的姚暹渠上,有的是拾不完的羊糞。這個季節(jié)的放羊人一大早吃了飯,裹上一件原本是土黃色如今卻只剩下土幾乎看不出黃的軍大衣,小調子哼著趕著羊群就出了門,頭羊不用指揮,帶領羊群就直奔姚暹渠,因為莊稼地里就只剩下顏色有些暗青的麥苗了,那雖是美味卻萬萬吃不得的,公安派出所和鄉(xiāng)村聯(lián)防隊的人會隨時出現(xiàn),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而姚暹渠的渠溝內,此時正是一年之中最清靜的時光,沒有了夏季蟬聲的聒噪,大多數(shù)蟲兒也都處于冬眠的狀態(tài),即使有雀兒偶爾從枝頭躍出,也都不大出聲,各自各地忙著尋找食物。渠底淺淺的水雖然結著冰,但一般在中午都會消融,這不,暖暖的太陽已經(jīng)照射在了渠坡上,枯黃的草叢軟軟地耷拉著,不過因為光照充足,好些草的根部都還泛著青,很是吸引著饞涎欲滴的羊群。姚暹渠的內坡和外坡有所不同,外坡尤其是南坡長滿了酸棗樹,刺刺扎扎的羊群根本就走不到跟前,但內坡卻大多都是茵茵軟軟的草叢,放羊人把羊群趕到渠內,基本上就可以高枕無憂了。裹緊軍大衣找個向陽的草坡一躺,頭枕個樹根或者石頭,一會兒就能打出呼嚕來。羊兒們呢,也不理他,低著頭一個勁地吃,吃飽了渠底的冰也基本上就化了,喝上一番,散散步,活動活動,拉點糞,再吃。
所以說冬天里的姚暹渠內,羊糞遍地都是。趙海沒工夫,也懶得拾,但趙廣厚老漢卻有時間,背著一個糞筐,拿一把短把的銑,還有一個鐵絲擰成的小扒扒,一扒扒一扒扒地摟,一銑一銑地鏟,糞堆就在姚暹渠跟前,路近方便,一天下來弄上三四筐沒問題,一個冬天過去,趙海的地頭糞坑邊上,黑色的羊屎蛋就堆得像個小山似的。
地整了,肥施了,下來就是栽種了。西瓜種子是趙海從虞鄉(xiāng)農(nóng)場買的,聽說那里的西瓜種子都是通過專門渠道從外地進的,趙海也是因為多次販瓜混熟了臉,又塞了一包紅梅煙才買到手的。西瓜種子種前要經(jīng)過三個步驟:曬種,放在陽光下曬上兩個中午,種子發(fā)芽能力就可大大提高;浸種,把曬過的種子用不燙手的溫水泡上6個小時,然后撈出來用棉布包好用力搓去種子皮上的粘膜,在防枯萎病的藥液里再泡上4個小時,然后取出用清水沖洗干凈;催芽,把浸好的種子平放在濕棉布上,上面再蓋上一層濕棉布,放在高溫下下進行催芽。全家人都操著心,像呵護襁褓中的嬰兒一樣,按照趙海從虞鄉(xiāng)農(nóng)場學來的步驟,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操作著。
西瓜成熟的季節(jié),也就到了趙洋放暑假的時節(jié),去地里看護西瓜便成了趙洋的主要任務。因為一放暑假,生機勃勃的田野就成了孩子們的天堂,逮知了,捉螞蚱,偷瓜摘果,忙得不亦樂乎。
趙海在姚暹渠下西瓜地頭挑了塊地勢稍高且又平整的位置,用土坯、碎磚和石塊壘墻,從姚暹渠上砍下來的楊樹身子做檁條,搭了個簡易房子做瓜棚,平時活忙他很難抽出時間,讓年老體弱的老父親在這荒郊野外守看他又不放心,這不弟弟趙洋放假一回來就給他解決了這個大難題。這些年姚暹渠上傳說的狼和狐貍都基本上不見蹤影了,偶爾出現(xiàn)的小動物也就是野兔和黃鼠狼,禾鼠雖然數(shù)量多,但禾鼠卻不怎么糟蹋西瓜,野兔和黃鼠狼愛啃西瓜,還有就是怕一些小孩子,中午或者黃昏,在田野里逛著瘋著,累了渴了,見了西瓜地可就像進了藏寶洞,其實小孩子吃不了多少西瓜,這么大的西瓜一人一個足夠了,就怕他們胡糟蹋,不懂的西瓜生熟,亂砸一氣,弄得遍地狼藉不說,西瓜藤蔓也被踩得不成樣了,所以這一時段,地里根本少不了人守護。
瓜棚有兩間,里間有一張床,就是磚頭壘的臺上放了張門板,上面鋪了張爛涼席,外間就只是個涼棚,緊挨墻角放著一個紅塑料桶,盛著多半桶水,當中間是一把一坐就吱吱亂響的竹椅,還有一塊尺半見方的水泥預制板,上面放一把禿得早沒了刃只能切開西瓜的菜刀。
趙洋喜歡在這里看瓜。
如果是晴天,清晨時分,陽光早早就穿過簡易的小窗照進里間,外面的各種鳥兒也開始嘰嘰喳喳,甚至會“囂張”地竄進來進行騷擾,想睡會懶覺是要有很大定力的。不過趙洋不是太喜歡睡懶覺的人,他也會早早地起床,爬到姚暹渠上活動活動筋骨,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氣。碰上王紅雷過來找他玩那就更好了,一人一個西瓜,就著從家里帶來的饃饃,就是兩人的早餐,覺得不過癮,地頭的菜地里還有西紅柿和小蔥,吃完飯后,兩人圍著水泥預制板便開始象棋大戰(zhàn),馬走日,象走田,車炮一根船。炮聲隆隆,馬蹄陣陣,別看殺得是天昏地暗,其實兩人水平都不咋地,也正因為半斤八兩、旗鼓相當,不殺個十來局是根本決不出真正的輸贏。
一天的時光很快就過去了。
臨近黃昏,蚊子便開始多起來了,從草叢里鉆出來像直升機一樣在頭頂嗡嗡盤旋。這時候,趙洋就從床板下面抽出一束艾草繩來,用木棍挑了,點著后掛在里外間的門框上,煙氣飄蕩,蚊子們便迅速作鳥獸散了。月亮慢慢地開始升起來,鳥兒們都歸巢了,留下一些蟲子在遠遠近近的田野里“吱吱唧唧”地演奏著夜的樂章。
趙洋和王紅雷從不遠處的井里提幾桶水過來,美美地沖洗上一番,把積攢一天的汗臭味洗刷干凈,然后兩人開始籌劃晚上的行動。
月亮升到中天的時候,藏在草叢里、莊稼根的昆蟲們基本上都累了,處于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有一聲沒一聲地哼哼著。銀白色的月光如水般地在田野間鋪散開來,姚暹渠下一望無際高高低低的莊稼如大海一般在微風中碧波蕩漾,輕輕依偎著長龍橫臥般的姚暹渠。這個時候你如果有足夠的細心和耐心,你就可能發(fā)現(xiàn),月光之下,藤葉蔓延的西瓜地里,偶然會有一個亮點閃過,仿佛波平如鏡的海面上飛濺起一朵浪花,瞬間即逝。
那正是趙洋和王紅雷想要尋找的目標。
夏季的田野,是動物們食物的天堂,萬籟俱寂的深夜,則是動物們覓食的最佳時光。姚暹渠茂密的雜草叢林中,以前時常出沒的大型動物隨著社會發(fā)展、周邊環(huán)境的改變已經(jīng)消失殆盡,只剩下一些野兔和黃鼠狼之類的小動物借著夜色的掩護出來悄悄尋找一些吃食。
王紅雷左手拿起床板上靠墻根放的手電筒,那是個三節(jié)裝的手電筒,才換的新電池,亮得很,右手拎了條半截锨把,趙洋呢,握著自己做的大彈弓,酸棗木架,手指粗的牛皮筋,彈丸就是白杏大小的石子。
兩個人順著地埝輕手輕腳地前行,眼光緊張而敏銳地掃蕩著西瓜地,耳朵也都豎得尖尖,捕捉著從四周傳過來的每一絲動靜,如果發(fā)現(xiàn)了前面所說的那種亮點或是“撲撲簌簌”的響動,王紅雷的手電筒會倏地刺射過去,正在偷食的野兔或黃鼠狼必然會被這強光嚇得一跳,縱使它天生再敏捷也勢必會呆上一兩秒,趙洋就是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狠狠地射出緊握的石子,那粗實的牛皮筋,彈力極大,如槍彈般的石子如果能擊在野兔或黃鼠狼的頭部,那么這可憐的小動物立馬就會仆地斃命,即使擊在身上其他部位,也能把它打得翻滾上幾圈,趁這功夫,王紅雷沖上前去,手中的锨把一陣亂砸,往往也就沒得命了。
這一連串的動作,從小到大,趙洋和王紅雷多多少少也都練過好些遍,關鍵是要相互配合密切,天衣無縫,一氣呵成。兩人經(jīng)過幾個晚上的磨合,在十數(shù)次失敗的基礎上終于小有收獲。王紅雷在這里待了一星期,兩人共捕獲了7只野兔4只黃鼠狼。
溫帶季風氣候的運城地區(qū),雨熱同期,漫長的暑假里,除去熱,比較多的還有雨,如果只是小雨那就挺不錯,哪怕空曠的田野上就只有趙洋一個人。他會懶懶地躺在門板床上,聽著外面雨聲滴滴噠噠地敲打著莊稼葉子,慢慢地品味放假時才從沈曼娜手里借來的書——《年輕的潮》,這是新銳詩人汪國真的第一部詩集,幾個月前剛由BJ學苑出版社出版,還是沈曼娜專門讓出差去BJ的爸爸給買的。
詩集挺精致,趙洋特地找了一張報紙包裹著壓在枕頭下面。小雨淅瀝的天氣適合讀書。趙洋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張粉紅色的紙箋從書本中滑落,飄入他的懷里,趙洋撿起,兩行熟悉的娟秀字體映入眼簾,分明是沈曼娜所寫: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生日快樂??!
趙洋的生日是陰歷七月初七,漢文化中的七夕節(jié),這句引用秦少游詩句的祝福顯然是給他寫的。粉箋所夾的頁面,正是汪國真寫給友人生日的詩——《祝愿》
因為你的降臨
這一天
成了一個美麗的日子
從此世界
便多了一抹誘人的色彩
而我記憶的畫屏上
更添了許多
美好的懷念似錦如織
我親愛的朋友
請接受我深深的祝愿
愿所有的歡樂都陪伴著你
仰首是春俯首是秋
愿所有的歡樂都陪伴著你
月圓是畫,月缺是詩
讀著這些優(yōu)美的詩句,仿佛一股涓涓的清流滋潤心懷,讓趙洋感覺無比得甜蜜和舒爽,沈曼娜俏麗的面容便浮現(xiàn)在眼前了,哎,放假時沈曼娜把他一直送到火車站呢,她站在站臺上沖他招著手,還說假期要來運城找他玩呢,可是前幾天她寄過來一封信,說家人非要讓她去上海,因為上海經(jīng)濟發(fā)達,證券市場火爆,國家已決定在上海成立國內第一家證券交易所,家人希望她能利用假期在那里的證券機構進行實習,長長見識,為以后的就業(yè)奠定基礎。
在趙洋的心里,既希望沈曼娜能來運城卻又怕她來,他擔心這個從小在大都市里嬌生慣養(yǎng)的女孩是否能適應運城農(nóng)村的生活。城里人就是不一樣呀,大學一年級就開始考慮孩子未來的出路了,來自農(nóng)村的大學生,假期卻還照樣得從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活,他們的父母比他們更沒有時間也沒有能力去考慮大學畢業(yè)以后的出路,整天忙于田間勞作的農(nóng)民們,甚至不知道現(xiàn)在的大學生就業(yè)問題已逐漸推向了市場,國家不再大包大攬了。
趙洋默默地嘆了口氣,在紙箋上用鉛筆畫了一個笑臉,寫下一行字: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他把紙箋重新夾在了一頁,那一頁有汪國真的另一首詩——《給我一個微笑就夠了》
不要給我太多情意
讓我拿什么還你
感情的債是最重的呵
我無法報答又怎能忘記
給我一個微笑就夠了
如薄酒一杯,像柔風一縷
這就是一篇最動人的宣言呵
仿佛春天溫馨又飄逸
外面的雨噼里啪啦地擊打著莊稼的葉子,有好幾點隔窗竄了進來,分分錢一般大,涼颼颼的。這肯定不是小雨而是暴雨了。趙洋趕緊從床上躍起到外面一看,西瓜地里已開始積水。他聽哥哥說過,西瓜成熟時節(jié)最怕雨水泡,雨水多了甜度降低不說,還可能泡爛西瓜,即使泡不爛西瓜,也會造成西瓜開裂。碰到這種情況,必須要想辦法排水才行。
趙洋從床板下面抽出雨鞋飛速蹬上,抓起草帽扣在頭頂,拎起鐵锨就沖進了雨里。這塊地有點溜坡,南頭姚暹渠這邊地勢高些,北頭靠路稍微低一些,只需要把北頭地邊的土埝挖個口子,積水就可以慢慢自己流走。
風挺大,草帽好幾次險被刮飛,趙洋干脆繞脖子打了個死結,雨點密集地敲打著莊稼枝葉,下面的各種小蟲蟲驚慌失措地四處逃散。趙洋到了地北頭把埝挖開,又把周邊的雜草鏟得遠遠,以免堵塞水流。返回途中,他又大致搜索了一下地里,把窩在低處的西瓜挪放到稍高的位置,避免被水泡,這才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瓜棚。
“對不起,我只是想在這里暫時避一下雨。”
這個聲音讓趙洋吃了一驚,他雖然戴著草帽,但基本沒起到作用,渾身濕透,很是狼狽,進入瓜棚他放下鐵锨,由于草帽死結解起來費時間,他就先開始脫身上的濕衫,這突然冒出的話語讓他趕緊停住了手。抬頭一看,讓他又驚又喜。
“曉雨!”
“趙洋?”盡管他草帽遮面,濕發(fā)貼臉,身上泥水斑斑,但姚曉雨還是聽出了他的聲音,她繃緊的心一下放松了。
趙洋費了好大勁才把草帽解開,姚曉雨趕緊拿過干毛巾給他擦臉。趙洋看見她也是衣衫盡濕,發(fā)梢上還沾著水珠,便說,“你不用管我,我自己就能行。你到里間去,把濕衣服換了,要不會感冒的?!?p> 里間也沒有干衣服可替換,姚曉雨便把趙洋晚上睡覺苫蓋的床單披裹在身上走了出來。這當兒,趙洋已脫下短袖衫,先擰干水,再用干毛巾包緊絞上幾圈,估計把水吸得差不多了,松開來抻展,又穿到身上。
見姚曉雨出來了,趙洋把竹椅遞給了她,問:“這下雨天的,你怎么跑到這里來啦?”
姚曉雨也沒客氣,側身就坐了。她說:“我本來是在姚暹渠上采集一些植物標本,完成我們的假期作業(yè)??烧l想這小雨不但不停,還突然給變大了,我無處躲藏,又慌不擇路,就跑到你家瓜棚里了。”
姚曉雨說這話的時候,嘴角帶著微微的笑意,眼角甚至還有一絲俏皮。趙洋靜靜地看著她,他覺得眼前這個姑娘和以前相比性格變化越來越大了,再沒有了以前那種冷冰冰的樣子,偶爾的幾次見面,雖然和自己說話仍然不是很多,但語氣明顯親近了許多。
是的,在內心深處趙洋對姚曉雨一直是親近的,不僅僅是由于姚曉云的緣故。這姐妹兩個身上散發(fā)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深深地吸引著他,這種氣息不是其他人所能具備的,比如沈曼娜甚至王紅雷,它似乎和自己內心深處的某一點感觸同出一宗,卻又獨辟蹊徑、別有洞天,讓他總有促膝長談、一探究竟的欲望。
自從高二退學后,姚曉云已有兩年多時間沒見過了,暑假放假回來,聽說她已做了母親,趙洋不知道自己是否該打擾她的生活,加上家里農(nóng)活忙碌也沒有時間四處走動,只是當他站在西瓜地里一旦抬頭,看見草樹蔥蘢的姚暹渠時,那個紅格格衣衫的身影便又會出現(xiàn)在眼前,讓他浮想聯(lián)翩,惆悵好許,心情久久無法平靜。
沒有盼來姐姐姚曉云,卻意外地見到了妹妹姚曉雨,也照樣令趙洋很是欣喜,一來有個伴能夠說話了,二來從曉雨嘴里肯定可以探到一些她姐姐的事情。眼前這個姑娘雖然在現(xiàn)代氣息濃郁的大學校園里浸染一年了,她的氣質已完全符合一個標準大學生了,但她的眉宇間卻依然散發(fā)著淡不去的源自鄉(xiāng)土味道的清麗和雅致,讓趙洋感覺她還是那個一如從前的鄰家小妹,完全沒有和沈曼娜在一起時的那種源自城鄉(xiāng)之別的心理壓力。
雨勢比剛才減弱了一些,但一時半會卻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趙洋戴上草帽,起身到菜地里摘了些黃瓜和西紅柿,還有幾根蔥,又到瓜地里挑了一個西瓜,回到棚里從塑料桶里舀了一瓢水沖洗了一下,用刀切成一牙一牙放在預制板上,說:“沒有表,估計這會都1點多了,你肯定也餓了吧?這里就是這些東西,里間的袋子里還有一大早我媽送的饃,你就將就吃些吧,補充些熱量?!?p> 姚曉雨探身取了一根黃瓜,說:“這有啥,我在家里面也經(jīng)常這樣吃的?!睆堊煲Я艘豢?,驚嘆道,“真脆,太好吃了!”
趙洋笑道:“這肯定的啦,絕對的新鮮蔬菜。你再嘗嘗西瓜,保證也讓你沒得說?!?p> 趙海種的這種西瓜品種,雖然個頭不很大,但皮薄水多,吃起來清甜爽口,姚曉雨吃了幾牙,唇間汁水直流,“不是你夸贊,確實好吃。”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擦擦嘴角,抬頭看著趙洋說道,“真的,我發(fā)現(xiàn),姚暹渠靠你們這邊的土質比我們那邊好多了,水果蔬菜這么好吃,種個小麥也比我們那邊產(chǎn)量高?!?p> 趙洋點點頭說:“你說的沒錯。姚暹渠以南土質不好主要是因為地勢低,鹽堿化厲害,但是以北我們這邊土質也不完全一樣。從姚暹渠往北大約1500米范圍,我們村里的人習慣叫它‘陸地’,再往北地勢稍微升高,我們叫它‘上地’。這兩種土地緊連著,但長出的莊稼相差很大。我家有一塊地在緊挨運金(運城——金井)路的北邊,一半屬于陸地,一半屬于上地,種了好幾年綠豆,陸地這邊枝葉繁茂,但就是不長豆角,上地那邊,樹不旺葉不密,黑色的豆角卻掛滿枝頭;要是種棉花或小麥又不一樣了,陸地這半截枝干長得旺,產(chǎn)量也高,上地那半截就不行了,就是在分界線的那一塊都很明顯?!彼豢伤甲h地搖了搖頭,看著姚曉雨認真地說,“你是農(nóng)林專業(yè)的大學生,有空你給研究一下這個問題,這種土質是咋形成的,太神奇了!”
兩個人吃著聊著,從西北農(nóng)大說到陜西財院,從解州中學說到康杰中學,說到龍居中學,又從王紅雷說到李百靈……,姚曉雨發(fā)現(xiàn)有好幾次在話題轉換時趙洋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聰明的她立刻明白了趙洋的心思,于是她來了一個巧妙的過度,很自然地談起了姐姐。
學校里的課姚曉云明顯是無法繼續(xù)代了,現(xiàn)在她的生活重心就是照看孩子。因為父親和母親都比較忙,奶奶年齡大了也替她照看不了孩子,加上小孩身體不好,動不動就發(fā)燒,她在娘家待的時候也不多。姚曉雨不愛見姐夫那一家人,所以盡管她很想見姐姐,卻也不愿意去姐姐家玩,暑假里她也就只見了姐姐一次。姐姐是知道她放假回來了才專門過來看她的,但也是沒等天黑就回去了。生了個孩子,姐姐胖了一些,白了好多,但卻是憔悴得很,她發(fā)現(xiàn)姐姐的眼角都有些細紋了,姐姐才多大呀,虛歲還不到20呢!
當然,這些姚曉雨是不會給趙洋說的,她輕輕地講述起去年成績下來之后姐姐在姚暹渠上向她追問趙洋高考分數(shù)的情形,她看見趙洋在認真地聽,一動不動,眼眸之中蘊含著無限的歡喜和深情;她又講起了姐姐結婚那天她在車上看到的那漫天飛舞的潔白楊花,她看見趙洋慢慢扭過頭去,抬臉望向了姚暹渠,目光射入迷迷茫茫的雨霧和草樹之中,悵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