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見到她的婆婆就被她的嘴巴震撼了。她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嘴巴：下巴向后縮，嘴卻向前撮，嘴巴圓圓的沒有明顯的唇形和輪廓。她一張嘴，聲音咋咋地尖銳刺耳好像與人吵架一般；吃飯的時候，發(fā)出很大的“吧唧、吧唧”的響聲。
他的父母和她的父母在他們結(jié)婚之前從未見過面。她這個婆婆其實(shí)很想見面的，按鄉(xiāng)下規(guī)矩，應(yīng)該接女方的父母。她馬上拒絕了，想都沒想。他聽她的，婚前，他什么都聽她的。婆婆很不高興，為了兒子，她同意了；她讓兒子給親家?guī)チ怂H手熬的辣醬、磨的芝麻油，最好的棉花彈的棉被。
好好過日子吧，要愛楊明，在家里對丈夫要溫柔。她的父母對已為人妻的女兒說。他們相信自己的女兒相夫教子，賢良淑德，會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
她一結(jié)婚，楊明在她面前忽然顯得高大起來，不準(zhǔn)她參加任何聚會：同學(xué)的聚會、朋友的聚會、同事的聚會，即使全部都是女人，是楊明認(rèn)識的，也不準(zhǔn)。他冷冷地說，女人就得呆在家里！他最看不慣心不在家里的女人?？墒?，你不也參加各種聚會么？她還幻想跟他講道理，他說，我是男人，應(yīng)酬本就是男人的事。
她是個熱愛生活的女人，正是花枝招展的年齡，他的話好像高高的圍墻一般，把她關(guān)在一個沒有陽光缺乏笑聲的黑屋子里。任何地方她都不能去了，只能住在那里，只能生活在那樣的家庭里。冷酷無情，惡意狠毒，只有這樣，他才能在內(nèi)心深處取得自信。十月懷胎，她拿起畫筆開始在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作畫了。她日日作畫，全神貫注，全力以赴。畫風(fēng)兒、假山、草坪、水池、花圃、亭臺樓閣……畫得栩栩如生。她把希望寄托在筆端，把陽光和天空畫進(jìn)畫里，把自由和歌唱畫進(jìn)畫里。她被他逼瘋了，瘋狂地畫著。他對此感到高興。幾個月后，她畫成了一本畫冊，問他，你給我筆下的莊園取個名字吧。他撫摸著她凸起的肚子，將她擁在懷里說，我們的孩子叫什么它就叫什么。這里可能是游泳池，可以泡溫泉的，你說取個什么名字呢？她指著一處水池說，他暗暗好笑，隨口說，叫滟池。她又問了很多地方的名字，然后一絲不茍地寫上去。沒事的時候，她對他說，來，我們一起從大門進(jìn)去。她就像真的似地帶他向左走，向右走，一直走……
也許這樣對胎兒有好處，他暗自得意地想。他根本察覺不出妻子的苦悶。
有一天，她最好的同學(xué)從外地來看她。一見面，同學(xué)握住她的雙手關(guān)切地問，哎呀！哎呀！柳紅呀！我簡直認(rèn)不出你了！萬千委屈在她心里翻滾，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哦，我懷孕了，她摸著自己凸起的肚皮笑著掩飾。同學(xué)竟然信了，她從沒有懷疑過她的話。
那天，楊明居然親自買菜下廚，他買了很多菜，豬肉、豬蹄、牛肉、鹵雞、魚……簡直像招待十個人的。他從菜場回來，一進(jìn)門就鉆到廚房，不聲不響地干活，讓她們在客廳里看電視。同學(xué)羨慕她，你真的找了個好丈夫，那么疼你。柳紅尷尬地笑了。吃飯的時候，同學(xué)對楊明說明來意，她是專門邀請他們夫妻參加她的婚禮的。她說，柳紅是我最好的朋友，最最好的朋友了！我的婚禮千萬不要缺席哦！楊明老老實(shí)實(shí)地聽，他沒表示反對，整個飯局他都開開心心，談笑風(fēng)生。
柳紅做好了一切參加婚禮的準(zhǔn)備，她買好了兩個人的車票，她的同學(xué)所在的城市離她有三百多里。她懷孕了，她怕路上有什么閃失，咨詢她當(dāng)醫(yī)生的母親，老人很支持女兒，像她還未出嫁一般叮囑。楊明冷冷地看她準(zhǔn)備這，準(zhǔn)備那，不作聲，不參與，不反對。這就夠了！柳紅想，她有多久沒看見她的那些老同學(xué)老朋友了呀。她以前的同學(xué)，都記得她，都喜歡跟她聊天。人們和她聚在一起，不知不覺，她就會成為大家的中心。
婚禮在國慶長假，柳紅喜滋滋地盼來了。我們明天去吧，她說。去哪？楊明莫名其妙。去參加阿梅的婚禮呀，柳紅溫柔地望著丈夫，她想起他那天對阿梅的殷勤招待就大膽地說出來。
不去！楊明斷然拒絕，沒有比這更冷酷無情的回答了。
為什么？人家那么遠(yuǎn)來接我們，多么難得的情誼！
哼，楊明冷哼，誰曉得你去會哪個舊情人？
你在說什么呀？柳紅很氣憤，我們一起去，一起回來，你監(jiān)督，你陪同，我買了兩張票。
不去！楊明道，那個阿梅一看就不是好東西。
你怎么這么說人家？人家在財(cái)政局工作，老公也是政府部門的，怎么不是好東西？
老子就不去！他說話的時候，牙齒格格地響動，嘴巴反復(fù)咀嚼，好像吃人的老虎。
你不去我去！她哭泣著，我的好朋友我不能扔掉！她泣不成聲，你怎么能這么不通情理？他這次沒有說話，站起身，將客廳里不知誰送給他們的結(jié)婚禮物----一對好看的瓷娃娃摔在地上。娃娃掉下來變成了粉末，他見她還在哭，聲嘶力竭地哭，他更不耐煩，抓起另一個花瓶摔，粉碎了，接著摔，接著摔，凡是他的手夠得著的東西，他都摔！她辛辛苦苦畫了那么久的畫撕碎了，樓閣倒了、草坪毀了、小鳥被砍掉了腦袋……一切都完了。妻子的哭聲、呼號對他起不了作用，他更有力，更瘋狂了。
最后，他可能自己摔累了，指著她的鼻子道，你敢一個人去！你試試！他的雙眼紅紅的，兩把匕首一般，說完就摔門而去，扔下大肚子的妻子，晚飯的時候，他也沒回家。
天黑了，家里黑燈瞎火，寂靜無聲，饑餓的柳紅拿起電話，第一次把自己的委屈告訴父母，她嚎啕大哭，哭得昏天暗地。
兩個老人匆匆趕到女兒的家，收拾滿地的殘瓷碎片。父親撿起一塊辨不出形狀的瓷片，老淚縱橫地說道，這是我的老朋友從新加坡帶來的明代花瓶，價值不菲，價值不菲哇。他一邊哭，一邊抹眼淚。他是一所大學(xué)的教授，一生教書育人，謙遜和藹，何曾想到如此兇橫殘暴的行為？母親的手被尖銳的瓷片劃破了，她早已覺不出疼痛，流血的手在地上不停地?fù)欤瑩?。他們掃過，撿過，還覺得不放心，怕自己的女兒滑到，又用拖把反復(fù)地拖地。老兩口把家具搬過去，搬過來，打電筒，直到確信沒有一粒殘?jiān)?。他們累了?p> 這新房，是兩位老人買給自己女兒的。楊明鄉(xiāng)下父母攢的錢僅僅夠裝潢。老人們想得很簡單：只要女婿對女兒好，他們什么都可以不計(jì)較，他們的確這么做了。那個鄉(xiāng)下婆婆聽說不要彩禮，不買房子，高興得合不攏嘴。她的兒子可撿到大便宜了，她逢人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