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兒子把媳婦逼走了,她完全不知道。兒子一個人回鄉(xiāng)下老家,她問,柳紅呢?兒子說,她不愿意回來。這些日子,她親手給自己未出世的孫子做了一些棉衣、棉褲,一個虎頭帽子,把她祖?zhèn)鞯囊粚︺y鐲子找銀匠改成嬰兒戴的手鐲、腳鐲和項圈。兒子每次回家,她都問媳婦呢?肚子好大了?什么時候生?兒子說,她肚子大了,不方便回來。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她的期待化為烏有,終于憤恨地罵,什么嬌生慣養(yǎng)的,生個孩子不就下個蛋?我以前生你的時候,早上還在地里撿棉花。養(yǎng)金娃娃!嬌得沒名堂!她是個沒讀書不識字的農村婦女,罵完了,渾身就舒服了。
她要生孩子了,她的婆婆和公公從鄉(xiāng)下趕來,他們滿臉愧疚,他們的兒子像做賊似的躲在自己父母身后。她的父母是通情達理的人,面對低聲下氣道歉的親家,他們對他約法三章:凡是正常的人際交往,不準限制!夫妻意見不統(tǒng)一要心平氣和商量,不準毀壞家里的東西!他的父親是小學教師,像教訓學生一樣跟著數落自己的兒子。這個時候,他乖乖的,低著頭,一聲不吭。他的母親看見了,用力地捶他的背,你給你爸爸媽媽賠禮認錯!他慌亂中對自己的父母正準備開口,他母親又狠狠地捶了他一下,我要你賠什么?他才明白要對岳父岳母認錯。
女兒出生以后,他們大概過了五年的平靜生活,此后,他們的婚姻生活里狂風暴雨。二〇一〇年,他離開人世。那一天來得很突然,又好像早已注定。
這五年,這一千多個日日夜夜成了她一輩子最難忘的記憶,想起來,空氣都充滿了甜蜜的味道。他將男人對妻子的溫存和細膩顯露無疑。每個周末,不,只要不上班,他總是先起床,親自給她端早點放到床頭。如果她還沒醒,他就用柔軟的唇吻醒睡夢中的妻子,像個傻子一般,呆呆地坐在床邊看她吃東西的模樣。她說,讓我給你端一次吧。這仿佛剝奪他與生具有的權利一般被他拒絕。他們家的保姆很盡職地照料他們一家人的生活,照看女兒依依。
日落黃昏,他們一家四個人的身影就出現在靜謐的路邊。他抱著女兒依依,她緊緊地挨著他,保姆拿著東西跟著。他們從小區(qū)的后門出發(fā),一直走,沿著長江邊吹來的風走。那時候的空氣還很清新濕潤,聽得見江上汽笛的聲音。
他幾乎每晚都要做愛,除了那幾天特殊的日子,他夜夜都不放她。睡覺也把她緊緊擁在懷里,她習慣了側身睡覺。他們常?;ハ嗫粗?,互相凝視,什么也不說,只是喜歡。這座城市無比喧囂,然而,他們的房間很安靜。人來人往紅塵瑣事都在此卻步了。如果不是計劃生育,他們會生很多很多的孩子。他那時還升任了部門主管,工作上稱心如意。他曾傻呵呵地對她說,我每天上班就想著回家怎么跟你做愛。你不知道,我現在怎么會把一切事情都跟那件事聯系起來呢?我的同事看見我都笑話我,說,楊明,你結婚幾年都瘦成皮包骨了,天天和老婆洞房嗎?我的臉都紅了。
他講這話的時候,他的臉色純真無辜,小眼睛一眨不眨地深情凝視,仿佛做錯事的孩子等著大人的審判。
這有什么的呢?她邊說,邊用手摸他羞紅的臉,將柔軟的身子撲進他的懷里。她很喜歡聽他這么說,以后的歲月里,她再也沒有聽過這么動聽的話了。而這一切都成了他們日后相愛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