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不言41.42
【菡萏不言41】
春意襲來,幾年前桃花林下的春日宴,參加的人選換了又換,只是還有幾個留在原地等候自己緣分。
午后日光惛惛,懷了孕的沈鳶格外乏困,窗口支著鎏漆的木棍,看向院子里可見一樹艷麗的海棠。
繁茂的綠葉中交錯長著玫紅的花朵,細碎的花蕊點綴,在碧藍的天空下舒展一身姿色。
趙凜離開京后,局勢愈發(fā)緊張,烏云未興卻風雨欲襲。
陳貴妃聽說沈鳶懷孕后,對她的態(tài)度好了許多,連經(jīng)常找她麻煩的沈如煙也安靜了下來。
二月初趙凜還未剿匪歸來,京中的帝王病重,皇后提議宮里的女眷為皇帝祈福,朝中的大臣也建議趁著花朝節(jié),讓善男信女為一并為皇帝祈福。
由大皇子的王妃和明珠郡主牽頭,沈如煙、梅姑娘、霍姑娘也一并附和。
平靜的京城暗流涌動,醉人的殿里珍寶晃眼,黃木椅上沈鳶撫摸著顯懷的肚子,干凈的側臉聚在光下細碎的絨毛清晰可見。
她和陳貴妃聊了很久,從簡單的平常到如今的局勢,手邊的茶水熱氣漫漫。
南下剿匪勢如破竹,一次又一次的捷訊傳來,越來越多的臣子在圣上病情不明的情況下,向陳貴妃靠攏。
三皇子一黨壯大的陣勢讓人無法抵抗。
沈鳶特地來請求陳貴妃出手避開此次祈福。
陳貴妃見慣了大風大浪,略思考,讓她不用擔心,畢竟又不止她一個皇妃去。
沈鳶斂下眼中復雜的眼神,點頭退下,她摁著自己的狂跳的心臟,總覺得這一次來勢洶洶,不是那么簡單可以解決。
一回府,揮手給剿匪的趙凜寫了封信,盼他警惕并寄希望他快點回來。
得知花朝節(jié)的沈父也匆匆趕到三皇子府,沈父在官場上如魚得水,現(xiàn)在面對新一輪權勢更替也為自己的女兒擔心。
他撫著長長的胡子,走來走去,嘴里一直念叨著該如何是好。
皇帝突然重病在床,連遺詔都沒來及擬定,最有力的趙凜又南下,若是……若是……
將軍府與王爺謀合,京城十有八九淪陷。
祈福的寺廟更是容易成為京城貴女的牢籠,千鈞一發(fā)之際,個個都是人質(zhì)。
“這可怎么辦才好。”
主要是皇后提議,陳貴妃也不攔著人,沈鳶這身份又不能不去。
“爹,你有會易容的能人異士嗎?”
沈父胡子一吹,眼睛一瞪,“你以為你爹是孟嘗君還是平原君,手下有一堆門客?!?p> 沈鳶略有失望地搖搖頭,纖細蔥白的手指蓋在凸起的肚子上,黛眉微蹙,臉色蒼白憐愛。
沈父沈母心有不忍,只能做足萬分準備,將家里所有武功高強的侍衛(wèi)全都配給她做護衛(wèi)。
沈鳶沒有全部接受,趙凜也給她留了不少,這段時間京城必亂。
說不好結局如何。
沈父堅決給她,“京城尚有守衛(wèi),若是你一人如何逃生?!?p> 沈母勉強安慰,“你們不必如此悲觀,邊城的大軍哪里有這么容易調(diào)回來?!?p> 雖然話是這么說,但父女倆心里縈繞的陰影一直不散。
趙凜南下倘若拿到官匪勾結的證據(jù),那某些人一定元氣大傷,大皇子更是連會被問責,連奪嫡的機會都會失去。
現(xiàn)今京城尚留的幾大勢力如果一起聯(lián)手,趙凜離京就是最好的條件。
難說,難說。
沈父憂心忡忡。
很快,幾天后,花朝節(jié),因著圣上病重,京城沒有大辦,只是有品階的官員的女兒都一并到了城外的寺廟。
寺廟的殿堂上佛像金身加持,周圍檀香縈繞,和尚們誦經(jīng)的聲音繚繞耳畔。
殿堂外,守衛(wèi)著幾層護衛(wèi),除了從自家?guī)淼母嗟臅r趙明珠家的私兵,第一眼看到這陣容時沈鳶心中就有了不詳?shù)念A感。
花朝節(jié)過后,本該離去的她們自然被挽留下來。
人心惶惶。
沈鳶扶著身子,在金碧輝煌的佛祖面前細聲細語,“皇嫂,阿鳶身子大了,恕不能同你一起繼續(xù)焚香祈誦,不然傷到皇孫可就不好了?!?p> 嫁為人婦后的沈鳶容色更甚,一顰一笑都似乎在勾著人心。
不諳世事的姑娘見她神色不佳,都忍不住想點頭贊同。
大皇妃似笑非笑,雍容端莊的面容在金光閃閃的佛像面前顯出幾分倨傲,蔻紅色長甲搭在手腕上,嘴角揚起,“弟妹,吾等為父皇祈福須誠心誠意。大師說焚香滿七天方才有效,你這一離去豈不前功盡棄?更何況,你腹中胎兒如若一起沐浴香火將來出生也得佛祖幾分庇佑,豈不美哉?”
大皇妃話里話外說的好聽,沈鳶笑笑,不欲與她多言落下口舌。
向外看去,密密麻麻的士兵攔住了她往下走的路。
這一道艱難險阻,從殿堂到廂房,跟隨她來的丫鬟護衛(wèi)緊緊跟著,每一道飲食都經(jīng)過反復測驗。
夜里,沈鳶右眼狂跳,她趕緊拿出先前向父親要的地圖。
山寺高聳,云霧繚繞,繁鬧的蟲鳴在夜里擾人清夢。
屋里燭火點燃了幾支,窗子沒關上,外邊吹來的風將燭火晃得明滅。
桌上,一張白馬福寺地形圖展開,各個建筑和山形路徑一覽無余。
沈鳶點了幾個地方,讓人去看看。
幾刻鐘過去,派出去夜行的侍衛(wèi)又潛了回來,個個身上都帶了林間穿梭的葉片和硬闖留下的傷痕。
屋內(nèi)燈光不明,隱暗的窗角靠著懷了孕的女主人,茭白的五指撫在挺起的肚子上,聽完侍衛(wèi)的匯報,精致的眉眼籠下一片陰影。
手指揚起,下斂的睫毛掀起,一雙浸透夜色的水眸泛起一陣涼意,“再探?!?p> 音色飄渺卻不容置疑。
侍衛(wèi)退下,沈鳶坐在窗前,看著窗外翻滾的夜幕心腹絞痛。
夜色漸濃,外去探路的侍衛(wèi)再次回來,凌亂的發(fā)絲,交錯的紅痕,一地的泥屑。
關鍵時刻,沈鳶也沒計較,靜靜聽著他們的再一次失敗。
看來,這白馬福寺已經(jīng)被包圍。
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手指觸上眉頭,沈鳶輕輕揉了揉,示意他們下去。
最后一個回來,堅挺的身板跪在地上,雙手呈上一個意外。
那是一張新鮮的葉子,葉子上畫了個奇怪的形狀,沈鳶看著覺得眼熟。
翻來覆去看了幾次,終于想起,這圖案與地形圖的后山相似。
眉尖一凝,手指敲打在桌上,沈鳶眼里多了幾分沉重。
此事古怪,“查后山,隱秘些。”
侍衛(wèi)長點頭,這里他武功最高,出了門一身黑色隱在幽暗中。
侍衛(wèi)長剛出去不足一刻鐘,天空中綻放一片煙火。
打開窗,純黑中鋪滿了絢爛的顏色,耀眼的光彩一瞬間占據(jù)眼里所有的視線。
霸道,強勢,美麗。
夜風帶來彌漫的樹息,杜鵑啼叫,腳步交織,駭人的陰冷延上心頭。
“三皇妃——”嬤嬤尖銳的呼喊聲劃破夜空,“咱們大皇妃請您聚一聚?!?p> 沈鳶看了眼丫鬟,丫鬟會意,靠在門邊不緊不慢地回她,“這位嬤嬤不好意思,我們皇妃已經(jīng)睡下,有什么事明天再說吧?!?p> “哎喲,睡這么早?”嬤嬤聲音不小地嘀咕,“燈火可還亮著?!?p> 丫鬟端著笑容回她,“皇妃喜歡點燈夜寢?!?p> 聽到這話,正常情況就該離開了。
可嬤嬤可不是真的來請她們的見軟的不行,就來硬的,“小丫頭還是請皇妃出來吧,咱們家主子第一次邀人,別不識抬舉?!?p> 丫鬟哪里聽過這樣無恥的話,一張小臉憋紅,“嬤嬤這是什么的話,這是哪來的請客之道?”
“哼。”嬤嬤踢了踢門檻,“老身好言好語來請三皇妃,這會不來,待會兒其他人來請可就不會這么好說話了?!?p> 丫鬟氣得想罵人,卻抬頭見榻上主子的手勢又只能咽下氣來,“嬤嬤說的是,我這就去喚醒皇妃?!?p> 嬤嬤得意地又哼一聲,環(huán)著手臂,捏著手帕趾高氣揚地走了。
丫鬟回頭跪在榻邊,一雙眼睛淚汪汪地看著沈鳶,“主子?!?p> 沈鳶輕輕嘆了口氣,手指摸上丫鬟挽起的雙髻,讓她扶著自己出去。
白色的耳墜在燭火中輕晃,門咯吱打開,她抬起眸眼中裝了一片璀璨的星光。
遠遠近近幾個包廂的貴女都出了來,人人臉上都帶著不知所措,到處通明的燈火,三五步站立的士兵透露出難言的緊張。
沈鳶被丫鬟扶著,在路過一個轉角時,一片隱暗,一個姑娘替了她的位置轉身手臂搭在丫鬟手上。
篝火明亮,這瞬間誰也沒發(fā)現(xiàn)換了個人,丫鬟扶著戴上了帷帽的主子脖子彎下,腦袋低垂,安靜地引著路。
沈鳶握著剛剛姑娘給的紙條,一路北后山摸去。
隱藏中的暗衛(wèi)很給力,一個眼神就知道該怎么配合。
沈鳶快速邁著腳步,托著肚子,在暗衛(wèi)的掩飾下悄無聲息轉過一個又一個月洞門找到北邊懸崖處。
攤開掌心,一條隱秘而危險的小路在紙條上用寥寥無幾的筆畫勾勒出來。
沈鳶輕嘆,她知道趙凜留的內(nèi)應是誰了。
刻不容緩,暗衛(wèi)護著她覓入詭秘崖處,彎曲陡峭艱險的路程在夜里開始。
另一邊,頂替沈鳶的姑娘安安靜靜跪在殿堂里。
周邊明亮的數(shù)根蠟燭在燃燒,上頭黃金塑身的佛祖雙手合十,眼眸低垂,慈悲又淡漠的眼神俯瞰著殿里所有人。
桌上擺滿了供奉的貢品,兩側放置了幾張紅木椅,身份比較高的主謀者坐在椅上,容色姣好,肌膚瓷白,鮮紅的唇瓣勾出了道冷笑。
像是佛光籠罩下無處遮形的惡鬼。
“說吧。沈鳶呢?”
“我……我不知道?!?p> 跪在地上的姑娘身形和沈鳶有點像,一張清秀的臉,眼睛大而陰郁,眉尖堆砌著盡數(shù)愁緒。
一條鞭甩來,衣服綻裂,帶刺的軟鞭在后背劃開一道鮮紅的傷口。
姑娘悶哼一聲,額頭的冷汗和眼里的淚水一起流出來,周圍的貴女嚇得直哆嗦,臉色慘白,一句話也說不出。
趙明珠眼底閃過陰戾,又是一鞭下去,可是姑娘就是狠咬唇瓣不出一言。
看得她怒從心起,十幾鞭下去,嬌弱的姑娘承受不住倒在地上,身子抽搐,背上全是血肉模糊。
其他貴女都嚇得癱軟在地,地上的姑娘也氣息進一口出一口。
看趙明珠還想繼續(xù),沈如煙伸手抓住她的手勸她,“明珠,夠了,她好歹跟過你一場。”
趙明珠聽沈如煙的話,收起鞭子,冷眼瞧著地上的人,靴子踩上她的手背,聲音陰冷地問了一個別的問題,“為何背叛本郡主?”
地上的姑娘嘴角滲血,勉強露出一個微笑。
通明的殿堂中,佛祖慈悲地注視著她,一陣涼風吹過,微弱不可聞的聲音陗楞楞飄入所有人的耳中。
虛弱,飄渺,像是在迷霧橫斜的荒漠中無聲的吶喊,“跪……跪太久了,葦葦想……站站一會兒……”
鮮紅的血液從嘴角涌出,姑娘趴在地上神情帶著瀕死的輕松。
貴女們抱著對方,心中都忍不住為她的話震驚顫抖。
莫葦葦,那是誰???是趙明珠的狗腿子跟班,王府馴服的鷹犬!平時總是狐假虎威,替趙明珠做一些骯臟的事情,可謂是壞事做盡,人人盡怒。
可如今的她卻鮮血淋漓,濕漉漉的頭發(fā)斑駁交織,眉眼上浮著一層釋然的笑意。
她們瞧著這樣的莫葦葦,荒謬中竟然覺得有一絲絲真實。
大家都曾經(jīng)鄙視過她,看不起她,踐踏她。趙明珠更是明目張膽摧毀她,讓一身傲骨的姑娘碎了一地,只留殘破身子在污濁的泥潭蠕動。
卑賤,低劣。
人人都可踩上一腳,人人都可唾棄一口。
被王府鎖鏈栓住脖子的從來不是狗,是被奴役被打罵活生生的莫葦葦,一個從總角到及笄青翠的少女,一生熄在不見天日的黑暗里。
其實,背叛也算情有可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