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便是泔淡寺的典座(寺中八大執(zhí)事之一)——玉澤大師,專責寺中廚庖、齋堂事宜。
圓意一改倨傲之色,禮儀變得恭敬合度,“師叔有禮,前者弟子知師叔欲招雜役,現(xiàn)在弟子物色到一人,請師叔看看,就是此人?!?p> 說著圓意兩手揚了揚,徐子京便走前兩步,拱手躬身行了一禮,“弟子徐子京,拜見玉澤大師!”
不料玉澤大師無動于衷,不言不動,頭顱高昂,視線移往他處,不看徐子京。好一會兒,才慢悠悠地吐了一句:“后生小子,且是賤陋之徒,見吾竟然不跪拜?此為不禮也!”
圓意即刻狠力推了推徐子京,“快跪下拜見大師,快……”
“大師德高望重,晚輩拱手躬身,已合禮儀,不應跪拜?!毙熳泳﹨s是不卑不亢,定力十足。
“你……”圓意倒是心中氣急。
玉澤終于是將頭轉(zhuǎn)了過來,瞥了瞥徐子京,“噢,你竟然還敢出語頂撞?……哼,想不跪拜,恐怕由不得你……”
話未說完,忽然玉澤的衣服仿若被風吹了一下,以稍大的幅度飄忽而起,隨后由歸于平靜,數(shù)個動作就發(fā)生于瞬間。
而同時又聽見了“砰”的一聲,徐子京已然跪下,并且磕了頭。原來,方才玉澤發(fā)動了武者的大剛之氣,于無聲中迫使徐子京跪下。
徐子京臉現(xiàn)茫然,他只覺方才那一瞬自己身不由主,一股范圍很小卻意境深廣無垠的巨力加在自己身上,自己便跪下了。
“好,既然你已行了跪拜之禮,那從此便是泔淡寺之雜役,記著,務必勤勞役事,否則嚴懲不貸!”玉澤如此說道,他的話尚在耳際,而眼前又出現(xiàn)了一串又散又急的飛影,讓人無法看清,隨后,玉澤便不在原地,不知何處去。
圓意知道,玉澤師叔是施展了“飄忽身法”,此時他已進了眼前的宮殿了。施展“飄忽身法”,人能踏地無聲,身形飄忽如云,頃刻便越過了一大段路程,而且能憑空穿墻過壁,但這只是一種中等身法。
圓意知道,玉澤師叔如此,表明他已生氣。他也知道,接下來就要自己將徐子京安頓好,高人吩咐別人,從來便是如此精簡。
“我?guī)熓搴醚院谜Z跟你說,你反倒不領情,非要他老人家出手,你真是鄙賤如泥!”圓意對著徐子京罵罵咧咧著。
徐子京以站起了身,膝蓋以及頭部都有輕微的陣痛,面對圓意的惡語,他仍舊不卑不亢,言道:“我無錯!”
“好好好,你無錯,就讓你得意,玉澤師叔已經(jīng)生氣了,看他以后如何收拾你!”
說罷圓意便走了,徐子京跟了上去。
泔淡寺浩大,所以雜役極多,其居處在東院,這里有眾多佛舍,便是雜役的居所。徐子京便是在此住下了。
其實,徐子京從前是有親人的,父母俱在,只因年來戰(zhàn)亂頻仍,親人皆死于賊手。徐子京生在乃和縣的一個村落,那里也是武風盛行,徐子京也想習武,然而由于骨骼體質(zhì)問題,久久無成,這令他痛苦而無奈。除了武修(武學的修煉)以外,世間尚有魂修(靈魂的修煉),徐子京轉(zhuǎn)而想魂修,然而也是無成,他益加郁悶。
然他自幼習書,尤愛詩歌,便讀了不少詩,有詩質(zhì)文氣,可說是一個才子。然戰(zhàn)亂當前,文才無用,他親眼目睹父母親人死于大刀利劍之下,痛心疾首,自己也是死里逃生。聞泔淡寺武風盛行,獨領風騷,他便想入泔淡寺為僧,求學武藝,他相信泔淡寺定有高人能幫助自己。不料,竟做了雜役,但又想,既然進來了總能學到一些東西,心方才安定下來。
雜役要干的活極多極雜,其中有一項是打掃藏書殿,徐子京便是被安排到這一項。對于徐子京而言,這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因為藏書殿收貯的書籍極其宏贍,當中有許多武學奇書,徐子京便有時間慢慢研究了。
入暮時分,天地幽暗,萬籟俱寂,泔淡寺的僧人們在坐禪入定之前先念誦一段《般若心經(jīng)》,全寺的大部分人都一齊念動?!栋闳粜慕?jīng)》是一部內(nèi)蘊博大、義理精深的大經(jīng),當眾人念動時,瞬間,一股氣息升騰而起——如同太初時期的自化(自然化育),大地仿佛洞穿了無數(shù)個孔隙,冥冥邈邈間那些氣息無形無影地冒出,繼而縈繞、飄飛于天地,天上的玄風、素風、淳風,紛綸綢繆,猗靡而來,遂造成一種希夷(虛寂玄妙)、混成(渾然一體)、玄化(神妙之變化)、沖邃(深邃)之意境。夜中放目望去,天地間不曾多了什么,但四野八方的人都會有所感受。
而在這股無形無質(zhì)的氣息中,悠悠流漾著一種緊縮待放,抑郁難抒,七上八下的騷動,這是武道精神造成的結(jié)果。武道精神氣動天地,勢拔五岳,是一種深遠難測的霸道,融入綿綿如水的經(jīng)文中自然是如入牢籠,四處突圍。僧人們皆修武,渾體涵蓋著武道精神,念經(jīng)時也不免融入了進去。
武道精神與博大經(jīng)語混溶造成的氣息無限精妙,有益于人體元精的運轉(zhuǎn)協(xié)調(diào),骨肉靈魂也會有不同程度的裨益。徐子京初來,當然沒有參與誦經(jīng),他早早便睡,他不知的是,在他睡時,這股氣息正在改造化合著他的身體。此夜他做了一個妙夢,夢中沒有人,沒有樹木花草,沒有天地的一切氣息,只有一種玄冥廣漠的感受,無處可托身,但身體的重量仍在,所以有一種陷落億丈深淵的無助感。他的意志介于清醒與朦朧之間,然終究醒不過來,直至第二天天方破曉,曙色微明,徐子京才驚然醒來。
仿佛受了一場極大的驚嚇,醒來時,他雙手緊緊撫著床沿,眼珠瞪得老大,張口直喘粗氣。“這是怎么回事?”
而后他才感覺到自己全身皆濕,衣衫如洗。這一切令他萬分詫異,努力回思著昨夜之事,卻腦中空白,無可回憶。
就在此時,房門被人瘋狂敲打著,“砰砰砰……徐子京快快起床,該清掃藏書殿了!”
原來是別人來催門,徐子京便急急洗漱完畢,穿上專門的衣裳,拿了打掃工具,往藏書殿而去。
天氣清肅,朝露微涼,徐子京叩擊著藏書殿的樓門。泔淡寺文化深厚,典籍如山,藏書殿自然要足夠大,只見這里是一片連綿無盡的宮樓屋宇,氣勢萬千,氣象驚天!
藏書殿無人看管,也不須人來看管,因為寺中有一重寶可完成一切,那就是“振古靈鳳”,振古即太古,靈鳳即鳳凰,振古靈鳳就是一只鳳凰,只不過它領悟了振古意境,靈性如仙,極為了得。后來泔淡寺將之擒獲,并用了一招“萬靈入俘”將之降服,于是這只鳳凰便踏踏實實地成了藏書殿的“守門人”。
振古靈鳳全身火紅,且間雜著熠熠金輝,炫目而幽邃,給人一種多看幾眼就能洞徹天下,曉暢萬事之感。他全身裹蕩著耀眼的光輝,身形懸浮于數(shù)萬里的高空上,層層疊疊的斑斕寶光圍繞著它,作它懸浮于空的基礎。振古靈鳳雖遠在高空,但它的全身血脈穴道已與藏書殿相依相聯(lián),藏書殿的每個角落它都洞悉于心,因而,百年以來,藏書殿從未出現(xiàn)過典籍失竊之事。
并且,振古靈鳳已接近化實為虛的境界,故而一般人根本看不到它,也無可感知其氣息。
徐子京叩了兩下,藏書點的大門便開了。大門的自動開啟令他感到奇怪。
進了去,是一間高偉的閣樓,燭火熒熒,傳出溫暖。正門所對的正是一尊金佛。佛像體量宏大,但其金色沉暗,火光比它還明亮,然而那種沉暗卻非死氣沉沉,而是包蘊著深邃、智慧、仁義等意境,這是金佛百年受供,書香與燭火共同溫養(yǎng)所致。徐子京粗粗看了一眼便感到神圣不可冒瀆,若細看佛像身上的某一處,就會有一種眼眸空虛,骨肉散落,魂魄失向的異感。所以他趕緊移開眼目,往里走去,里面才是真正藏書的地方。
一入里面,書籍如山,浩若煙海,而且擺置得十分精致。來此打掃無非就是掃掃地,擦擦窗,還有檢查一下書冊,看有沒有蒙塵或者腐壞等問題。
徐子京志在求學,一看到這些秘籍經(jīng)典,心神失控,極度興奮,急急翻看。而書中記載的功法理論又是那么精彩絕倫,所以徐子京萌生了拿幾本回去研究的念頭。
然而當他此念頭剛剛產(chǎn)生之際,只覺整個身體都有被縷縷狠力翻絞之感,很是難受。
“這是怎么回事?難道藏書殿暗中有人?看來必是如此,這么重要的地方怎會無人看管!而且看管之人肯定非常厲害,看來我是不能拿幾本回去了。”想到這些,徐子京心里有些怏怏。
正是振古靈鳳。靈鳳有振古之領悟,能洞透人的靈魂,凡是進了藏書殿的人,心里想什么都逃不過它的法眼,除非對方比它還厲害。徐子京的難受正是振古靈鳳造成的。
徐子京只好老老實實地掃地擦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