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一,雪。
呼嘯的北風,不時掀起一張張雪幕,披在蒼山之上。
雪落無聲天地黯,萬木蕭疏鳥獸藏。唯有兩行足跡,緩緩印在雪地上。
“唉……”
萬獵戶長嘆了一聲,滿腹的牢騷——若不是實在抗不住家中婆娘的念叨數(shù)落,他說什么也不會頂著北風煙雪,像個傻子一樣上山尋獵。
只是挨凍受累倒也罷了,更要命的是一天忙活下來,還是一無所獲。眼看天色將晚,山下隱隱有炊煙升起,萬獵戶不由得一邊低聲咒罵,一邊思量該如何應對婆娘的臉色。
就在這時,萬獵戶眼角余光忽然瞥見一絲動靜——雖然只是蜻蜓點水般的一下,但在這靜止的雪原上,逃不過一個老獵戶的眼睛。
他連忙伏下身子屏住呼吸,扭頭一看,果然不遠處有一個雪堆正微微起伏著。
不一會,只聽“噗”地一聲輕響,一只雪白的小獸從雪堆中探出頭來,它笨拙地晃頭左右看了看,又呆呆望向天空。
萬獵戶一喜,忙抽出一只箭來搭在弦上,緩緩拉開獵弓——弓弦一響,只聽一聲尖鳴如嬰兒啼哭,那小獸撲騰了一下,一頭栽進了雪堆。
萬獵戶吹了個口哨,幾步趕過去,一把將那小獸從雪堆里抓了出來。
“狐貍?”萬獵戶略吃了一驚,沒想到竟是只狐貍崽子,拎起來也就一尺長,一條大尾巴卻占去一半。
“哈哈哈!這可賺大了!這么好的一張皮,正好做件小襖。等阿鳳的娃子滿月的時候,看誰的賀禮有我老萬這份漂亮……咦?”
興高采烈的萬獵戶心思全落在一張好皮上,這才發(fā)現(xiàn)小家伙沒死,正瞪著一雙黑溜溜的眼睛,像個嬰兒一樣好奇地瞧著他。
“沒射著么?”萬獵戶略感詫異,小聲嘀咕兩聲,手上加勁,準備將這剛剛幸運逃過一劫的小家伙掐死。
“——住手!”
陡然間一個聲音從天而降,萬獵戶一愣神的功夫,眼前閃過一道強光,半邊身子頓時一片酥麻。
與此同時,一個身影飛一般掠過,一把將那小狐貍搶了過去。
萬獵戶驚得連退兩步,慌忙把手按在腰間刀柄上??傻人ňσ豢?,眼前竟是一個只有七八歲大的小女孩!
在這寒風刺骨的大冬天,女孩只穿著薄薄的碧色衣裙,露著白嫩的胳膊和小腿,好似夏日的蓮藕。粉白的小臉漲得通紅,把那小狐貍緊緊抱在懷里,一雙清澈的大眼睛正狠狠地瞪著萬獵戶。
“這哪來的女娃子?莫不是什么山精水怪?”萬獵戶使勁揉了揉眼睛,一時目瞪口呆。
還沒等他回過神來,風聲一響,又一個身影從天而降。墜勢雖猛,可落地時卻驟然一緩,好似秋葉拂過湖面,連一片雪花都沒有掀起。
傲然立于雪中的,是一個俊朗的青年,面如冠玉,劍眉星目,英氣不凡。一身水藍長袍,袖口和胸前繡著幾道圖紋,有如蒸騰的云霧。而最惹眼的,莫過于他身后背著一柄金燦燦的古劍。
青年打量了一下萬獵戶,又望向一旁抱著小狐貍輕聲安慰的小女孩,凝重的神色中逐漸露出疑惑,開口問道:“冬兒,怎么回事?”
“他、他!他是壞人!”小女孩抽出一只白玉般的小手,用力指著萬獵戶,神情仿佛在指證一個欺男霸女的惡棍,“他要殺了這孩子!”
青年頓時放松下來,一臉苦笑,“冬兒啊,你忘了么?咱們在追‘萬年妖狐’啊,師父交代過,其余事情一概不理會的。”
小女孩愣了一下,歪了歪頭,還是撅著嘴道:“可是大師兄,他是壞人,要殺這孩子呢。你不是說,這種傷天害理之事,咱們修道之人決不能袖手旁觀么?”
青年上前拍了拍女孩的頭,微笑道:“他不是壞人,是獵人。他是為了生計而打獵,并非無故殺生。這是他的獵物,應該交給他的。”
小女孩一聽立刻扭過身去,將懷里的小狐貍抱得緊緊的,連聲道:“不行、不行!大師兄又莫名其妙了,不聽!不聽!”
青年苦笑著搖了搖頭,轉向萬獵戶拱手一揖道:“這位老伯有禮了,晚生姓風名曦,這是我?guī)熋枚瑑骸K晟俨欢拢瑳_撞了您,我代她向您賠罪。”
萬獵戶腦子里早已是一片空白,支吾半天,語無倫次。只是反反復復說不妨事,連自家姓名也沒報上。
風曦指了指女孩懷中的小狐貍,道:“老伯,這狐貍乃是靈種,殺之不祥。況且殺了它所得不過一張毛皮而已,不如將它賣給我們,權當行善放生,不知老伯意下如何?”
說著,他伸手往袖中一探,卻頓在那里,面露尷尬之色。
萬獵戶連連擺手道:“不必,不必了,你們拿去就是了。”
風曦也不推辭,拱手道:“那就多謝老伯了。我們不敢平白拿人之物,只是今日身上未帶錢財,來日必登門奉上。”
說罷,風曦向萬獵戶深深一揖,轉身對女孩道:“走吧冬兒,大家都以為你發(fā)現(xiàn)了什么,正趕過來呢,咱們快迎上去吧。”
說著,他長袖一揮,背后那柄金色古劍化作一道丈許長的金光,在二人身邊一繞,只見一道金光沖天而去,幾個呼吸間便消失在天際。
萬獵戶呆呆望著天邊遠去的金光,直到天色發(fā)黑,才回過神來。
他畢竟是外出闖蕩過的人,見了二人飛天遁地的大神通,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早已呼之欲出——修仙者。
萬獵戶年少的時候,也曾在光怪陸離的神仙故事中沉浸過許多時日,幻想著有一天偶結仙緣,入得寶山求道,成為御劍乘風的修仙者。
怎奈歲月蹉跎,如今年過不惑,兒時的夢想早已隨風而去,引為笑談,可兩位修仙者卻當真出現(xiàn)在眼前。
這等奇遇,足以當做下半輩子的談資了。萬獵戶活動了一下發(fā)僵的身子,興沖沖地下山去了。
…………
“——修仙?我呸!!”
回到家,萬獵戶興高采烈地把他的奇遇一講,婆娘立刻劈頭蓋臉地罵起來。
“沒打著就沒打著唄,也不是頭一回了——幾十歲的人了,還成天念叨什么仙啊鬼啊,當著孩子面編瞎話,你不害臊啊?”
“你懂得個屁!”萬獵戶滿心歡喜頓時化作肝火,與婆娘大聲吵了起來。
可左右一看,大兒子和兒媳雖不言語,臉上那笑意分明是不信,小兒子更是笑得趴在桌子上,飯都吃不下去了。
“你們這群沒見識的東西,個個都是睜眼瞎子!就算神仙站在你們眼皮子底下,你們也不認得!”萬獵戶急得臉紅脖子粗,“誰不信咱們一會上山去,我講給阿郎聽,讓阿郎說說是不是真的!”
一說起阿郎,婆娘更來勁了,聲音也拔高了一大截,硬生生揭短道:“你還有臉去人家家那?入冬前我就跟阿鳳說,要給她燉點野雞湯補補身子——到現(xiàn)在,人家都快生了,我連根雞毛都沒見著呢!”
“——你去吧!我可沒臉再敲人家門了!”
萬獵戶惱羞成怒,摔下碗筷氣沖沖地出了家門,在村頭溜了幾圈后,終究還是憋不下這口氣,拉不下臉來就此回家,于是咬了咬牙,當真奔阿郎家去了。
阿郎和阿鳳,是幾年前搬到村里來的一對小兩口。
阿郎是個俊朗的小伙子,臉上的笑容就像三月里的陽光,暖洋洋的。若不是有了阿鳳,只怕全村的姑娘都得搶著嫁他。
而阿鳳是個秀美靦腆的姑娘,平日里很少出門,見了人也總是低頭微笑,不言不語。
阿郎家里有幾口比米缸還大的書箱,也不知他究竟看過多少書,反正阿郎年紀雖然不大,卻天上地下什么都懂。村里人對此早就習以為常,甚至有些依賴了——有什么不明白的,辦不好的事,去找阿郎準沒錯。
萬獵戶小心翼翼地踏過村西冰封的小河,登上了月色籠罩下的西山。阿郎和阿鳳就住在半山腰的山坳處,他們在那搭了一間小木屋,屋前屋后種滿了果樹,如今已成了好大一片林子。
果林中的小徑雖然曲折,萬獵戶卻是輕車熟路,不一會功夫就來到了小木屋前。正準備上前敲門,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阿郎微笑著站在門口,“萬大叔,快進來,我剛好新釀了一壇果子酒,咱們一邊烤火一邊喝酒?!?p> 萬獵戶一聽有酒,頓時精神一振,大笑著拍了拍阿郎的肩膀進了屋,卻見阿鳳挺著個大肚子正往桌上放置碗筷,連忙大叫道:“阿鳳啊,你快歇著吧!都快生了的人,怎么還干這些活?”
阿鳳微笑著搖了搖頭,示意不妨事。阿郎在一旁笑道:“讓她活動活動也好,萬大叔,天兒冷你先喝點酒暖暖身子,我去弄兩個小菜。”
萬獵戶連連推辭,卻架不住小兩口的熱情,只得腆著臉坐了。不一會的功夫,阿郎便端上來兩葷兩素四個小菜。
萬獵戶晚飯也沒吃,這會兒正餓著,索性豁出老臉盡情吃喝。等填飽了肚子,便嘮起家常,問問阿鳳這幾天怎么樣,想吃點什么,由此轉到打獵的事,這才進入正題。
“阿郎啊,我今天上山打獵遇到一件奇事……”
阿郎今晚似乎有心思,總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萬獵戶生怕他沒興趣聽,一邊講一邊注意著他的表情。
只見阿郎一開始還不在意,可聽到“風曦”在追“萬年妖狐”的時候,阿郎明顯皺了一下眉,隨即低頭陷入了沉思。
“阿郎,怎么樣?他們是不是修仙者啊?”萬獵戶好不容易把事情講完了,屋里卻靜得出奇。
阿郎這才抬起頭來道:“大叔猜得沒錯,他們的確是修仙者。從那風曦的衣著氣度來看,應該是玄門正宗的弟子?!?p> 萬獵戶一聽阿郎說是,心頭大定,隨即問道:“玄門?什么是玄門?”
“修仙者依各自修煉的道法不同,分成許多門宗派別。玄門就是其中最大的一個。”阿郎又有點心不在焉地答道。
萬獵戶奇道:“我還以為修仙者都是在天上飛來飛去,獨來獨往的呢。原來和江湖漢子一樣,也是分幫結伙的啊?”
阿郎一笑,隨口道:“卻不可同日而語。江湖人士拉幫結伙,開山立派,不過是為了共同的利益聚在一起——以利合者,迫窮禍害相棄也。就算是橫行一時的大幫派,從興起到衰敗也就是幾十年的事。”
“而修仙門派則是同源共生,千百萬年傳承演變而來……”
萬獵戶一向?qū)ι裣芍惖膫髡f癡迷不已,此時酒勁上涌,也沒注意到阿郎眉間的憂色,反倒興奮地道:“阿郎,我就愛聽你講那些上古的事,快給我講講,那些個修仙者啊、修仙門派都是怎么來的,我將來也好講給我小孫子聽?!?p> 阿郎微微一愣,隨即灑然一笑,滿飲了一杯酒,緩緩道:“大叔想必知道天地二神開天辟地,造育蒼生的傳說——神州子民都相信,這天地萬物,萬千生靈都是他們兄妹二神創(chuàng)造的?!?p> 萬獵戶點了點頭,正想接話,阿郎卻語氣一轉,沉聲道:“而我卻聽過另一種說法,說這世界是在比太古更遙遠的時代,由一位無名大神所創(chuàng)造?!?p> “這個世界創(chuàng)立之初,本無神人之分?;蛘哒f,那太初世界的每個‘人’,都像我們眼中的神仙一樣……”
“因為大神把神力分給每一個人,讓他們沒有悲痛病死,沒有苦難哀愁,也沒有煩惱和孤寂。每個人都可以自由自在,到他們想去的地方去,不管有什么愿望,都會立刻實現(xiàn)……”
阿郎講述著古老的傳說,臉上的憂色漸漸消失不見,仿佛自身也回到了那無憂無痛的太初世界。
他神色逐漸平和,目光卻迷茫起來,不知落在何處。似乎并不是單純講給萬獵戶聽,而是自失地沉浸在那億萬年前的傳說中。
“每個人的愿望都能實現(xiàn)?那感情好,可是……”見阿郎不說話,萬獵戶忍不住插口道,“要是人們的愿望相互沖突呢?”
阿郎回過神來,自失一笑,“沒錯?!?p> “大神創(chuàng)世之后,安然睡去。大神已經(jīng)賦予了人們神力,也賦予了所有人一顆自由之心,祂以為從此世界可以自行運轉,直至趨于完美。人們可以自由實現(xiàn)愿望,也就不再需要祂了……”
阿郎頓了一下,接著道:“然而,經(jīng)過漫長的歲月之后,太初世界的人們漸漸變了。因為人心不會被神力左右,卻也永遠不會趨于完美……”
“人們迷戀于實現(xiàn)愿望的神力,卻忘記了大神之本愿。他們開始由著自己的欲望,甚至一時的喜怒,去隨意改變這個世界。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就去阻撓破壞別人的愿望……”
“人與人的愿望相互違背,神力相互抵消,愿望再也無法輕易實現(xiàn)——人心也就開始生出不滿、自私與貪婪,只想爭奪更多的神力,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于是便有了爭端……”
“欲望越來越膨脹,爭端也就愈演愈烈,甚至有人想要獨自支配整個世界,將一切據(jù)為己有,讓所有人都服從他的意愿……”
“終于,那個曾經(jīng)無痛無悲的太初世界陷入了無休無止的紛爭和混亂,一步一步走向了毀滅。而沉睡中的大神,也終于被驚醒了……”
說到這,阿郎目光中透著無盡的悲哀,“不知大神看到祂親手創(chuàng)造的世界變成了那個樣子,會是什么樣的感受。會不會也像我們凡人一樣?失望,或是憤怒,抑或心灰意冷……”
“最終,大神開辟了一個叫做‘天上天’的神境,把所有依然守住純善本心的人送到那里,便收回了自己的神力,并親手降下了神罰……”
萬獵戶聽到這,終于忍不住張大了嘴巴,“難、難道說……”
阿郎神色肅穆地點了點頭道:“不錯。天地倒懸,洪水漫天,生靈絕滅,大地荒蕪——這正是大神降下的神罰……”
“失去了大神恩賜的人們這才發(fā)現(xiàn)他們的無力,但是已經(jīng)晚了。洪荒過后,天地重歸混沌,生靈也幾乎滅絕?!?p> 萬獵戶想象著天地倒懸,洪水漫天的末世景象,不由得慨然長嘆,良久,才問道:“那,大神呢?”
阿郎也嘆了一口氣,答道:“傳說大神滅世之后,本欲棄世而去??商焐咸斓娜藗兛嗫嗤炝簦鬯麄兯腥说脑噶?,在天上天的懸圃中造出了一個和太初世界一樣美好,卻再也不會有人去打擾的秘境,叫做‘夢鄉(xiāng)’?!?p> “——大神,就長眠在‘夢鄉(xiāng)’里……”
萬獵戶連聲嘆息,默然無語。
阿郎也沉默了一會,才接著道:“大神長眠之后,又過了不知多久,天上天的人們不忍心看下界一片混沌荒蕪,看殘存的太初之人在黑暗中匍匐掙扎……”
“于是有名為風昊和風笙的兄妹二神下界,將天地重新分開,又用五色土修補再造了人和各種生靈,大地這才重新恢復了生機——這就是我們所熟知的傳說?!?p> “原來如此?!比f獵戶恍然大悟道,“這么說,天上天的人,就是神了?”
阿郎點頭道:“不錯。從那之后,世上就有了三種人?!?p> “由五色土造出的人就是我們凡人。而天上天的人因為保有大神的神力,被凡人頂禮膜拜,認為是無所不能的造世主,尊稱為神。天上天也被稱為天界、神界?!?p> “剩下的就是在洪荒中幸存下來的太初之人,他們大多心中惡欲不深,還存有幾分神力。經(jīng)此大劫,雖然追悔莫及,想要登上天界,過回原來的生活,可天界卻不肯接受他們……”
“他們不愿與凡人為伍,只能游離于天地之間,在高山大川或是海外島嶼這些凡人難以接近的地方居住——這些人漸漸便被稱作仙人?!?p> 萬獵戶一拍手叫道:“原來如此!原來神和仙不是一回事?。∧切尴烧?,就是那些仙人的后代?還是學生?”
“說了半天還沒說到正題呢?!卑⒗尚α艘幌?,接著道,“洪荒之后,凡人在地上生存繁衍,漸漸脫離蒙昧,靈智重開,也就是我們常說的‘上古之世’?!?p> “修仙者就起源于上古之世。凡人生來弱小,一生短暫而苦難良多,自然向往那些長生不死,無痛無悲,身具大知大能的神仙?!?p> “而凡人自從脫離蒙昧,便有了高下貴賤之分。境遇階層不同,心態(tài)便也各異?!?p> “那些衣食富足、手握權柄的人上之人,希望的是像神仙一樣長生不死,永享富貴,渴求的是讓天地變色,眾生俯首的法力。他們不勞不作,有著大把的時間和金錢可以尋仙訪友,練功修道……”
“而大多數(shù)平民百姓,一生飽嘗饑寒苦痛,受盡欺凌壓迫,終年勤苦勞作,所余的心思不過是偶爾燒燒香拜拜天地,求那些神仙們照撫一下,讓他們少受些苦難折磨而已?!?p> “——于是,上位者多修仙,而平民百姓則多拜神?!?p> 萬獵戶不由得嘆了口氣,他也是出去闖蕩過的人,深知阿郎這一番話正中要害,把世間修仙拜神的根源一語道破。
阿郎接著道:“上古的修仙者認為,仙人之所以長生不死,無痛無悲,是因為他們領悟了這天地萬物之間所蘊藏的真理——‘道’?!?p> “因此修仙者又叫修道者,修真者,他們所求的,就是領悟世間大道,突破隔在仙與人之間那道無形的墻。而他們修煉的方法,便被稱作‘門’。”
“隨著修仙者的不斷探索,修煉方法越來越多,于是便出現(xiàn)了不同的‘門’。同一個‘門’內(nèi)又有不同,便有了‘宗’、‘派’?!?p> “相傳上古曾有八大門,玄門正是其中之一。在今世所有的門派中,玄門也是歷史最久,傳承最完備的一個……”
阿郎隨口一句玄門弟子,竟引出這么長一段故事來。萬獵戶光是聽也覺口干舌燥,滿飲了一杯酒,又意猶未盡地問道:“那,既然仙人都想封神,為什么沒有人修神呢?”
“這倒是個有趣的問題……”阿郎搖頭一笑,思慮了片刻道,“其實神、仙與人一樣,都有其‘生衍’之道?!?p> 阿郎似乎來了興致,目光炯炯,沉聲道:“神與仙擁有的超脫凡人之能,其實本源相同,皆是來自大神的‘愿力’?!?p> “大神沉睡之后,大部分神力也被收回,世上再無永生不死之存在,就算是真神真仙也有壽盡之日?!?p> “而神、仙、人雖有天地之差,可被大神賦予的自由之心,卻大抵相同,皆不愿死后萬般皆空,總想有后來者能繼承一二……”
“天上天乃神佑之境,太初之人近乎永存不滅。他們各司其職,掌管世間萬物法則,亙古不變——神力與司職漸融為一體,謂之‘神位’。執(zhí)掌之法則亦具形成器,謂之‘神器’。”
“而后就算太初之人隕滅,大半神力仍保留在神位之中,神器之內(nèi)。少部分神力,則會流傳給血脈后代。”
“一旦后代繼承者登上神位,執(zhí)掌神器,神力盡歸,便幾乎等同于神明復生……”
阿郎說著說著,忽然一笑,“因此可以說,先有位,而后有神。”
“沒有空缺的神位,沒有相應的神之血脈,別說凡人,就算生于天上天的子民,也休想成‘神’?!?p> “因此神只能拜——神明收獲些微一點愿力,看心情給予‘神跡’回報。卻沒有‘修神’一說。”
阿郎不自覺地抬起頭,似在遙望天外,喃喃道:“除非是——匯聚世間愿力,驅(qū)動封儀之陣,完成‘封神之典’。等同于復原太初大神之力,再造一神位……”
萬獵戶聽得如癡如醉,見阿郎一時沉吟不言,忍不住追問道:“那仙呢?”
阿郎沉默片刻,悠悠道:“仙與神不同,沒有‘天上天’的庇護,壽數(shù)遠遠不如?!?p> “太初之仙,如今早已盡數(shù)隕落。但他們將領悟的天地法則之理傳承了下來,謂之仙法?!?p> “后世之人,不管是不是仙人后裔,不管身上有無愿力加持,都可以修習仙法,一步步登上道階,直至道合天地,脫離束縛,飛登天上天——自古謂之飛升成仙。”
“就算做不到那個地步,也是一個‘修仙者’。無論修到那一階,壽數(shù)法能,總遠勝凡人……”
阿郎頓了一下,接著道:“因此,除非是天上天的神明廣布神跡,時?;貞踩四ぐ萜砬?。否則注定是拜神之勢日漸衰微,而修仙之道日漸盛行——上古之世便是如此?!?p> “上古修仙界源遠流長,枝繁葉茂,門派眾多。聲勢浩大,各據(jù)一方,相互之間征伐不斷,恍如太初世界之末——而這,也為后來的天地浩劫埋下了伏因?!?p> 萬獵戶點了點頭,所謂浩劫,神州子民都聽過不少傳說,只是肯定沒有阿郎知道得那么詳細罷了。
只聽阿郎接著道:“天地浩劫發(fā)生在上古之末。那時修仙之勢發(fā)展到頂峰,法力高深的修仙者多不勝數(shù),門派之間的爭斗也愈演愈烈,烽煙四起,紛爭不斷……”
“戰(zhàn)至末世,上古修仙者不惜動用天地禁法,引動天地星辰之力,斗得天地變色,日月無光。一時間生靈涂炭,尸骸遍地,群魔亂舞,妖邪肆虐。這人間之世,幾乎毀于一旦。”
“最終,天上天降下眾神,經(jīng)過連番大戰(zhàn),終于掃蕩群仙眾魔,襄平這人間大難。而經(jīng)此一劫,人間仙根道統(tǒng)徹底被鏟斷,無數(shù)仙法典籍化為飛灰……”
阿郎說著頓了一下,似乎覺得說得太多了,但還是沒忍住,接著道:“下界的天地二神,合五方神之力,驅(qū)動‘天地五行封儀陣’,在天地間布下一個巨大結界,籠蓋神州,就是我們常說的神州結界了?!?p> “他們又將血脈和神力傳給后裔,留在人間,才有了后來世代長居于天都之上的天子、天女,以及鎮(zhèn)守四方的風、云、雷、雨四國……”
“在神州結界的庇護下,神州大地風調(diào)雨順,災禍不興,仙宗魔道皆無處容身。神州子民承享太平,文教復興,昌平富足……”
阿郎再次沉默下來,就在萬獵戶以為他已經(jīng)說完的時候,又聽他道:“然而天道循環(huán),留在神州上的神裔血脈漸漸衰落,世人也淡忘了諸神之祀,忘記了前人之痛,又琢磨起仙功道法來……”
“年復一年,終于有人找到了仙山遺跡,尋得上古殘譜,正是上古玄門道法。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諸多上古門派的道法重現(xiàn)于世?!?p> “時至今日,修道之風已復興十數(shù)萬年,門派重立,道法再成。雖不及前世之威,卻也凌駕于眾生之上,再無人能制了……”
萬獵戶聽得痛快,全沒注意到阿郎話語間的譏諷之意,他揚頭干了最后一杯酒,贊道:“阿郎啊,你到底是讀書人,真是了不起!萬大叔我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也出去闖蕩過幾年,知道的還不如你一個零頭。我說,你怎么不去修仙???我看你一定行!”
阿郎淡淡地笑了笑,道:“大叔說笑了,我這輩子有阿鳳相伴,快快樂樂地當個讀書郎,已經(jīng)足夠了?!?p> 說著,阿郎輕輕牽起阿鳳的手,凝望著愛妻腹間,眉間隱隱現(xiàn)出一絲憂色。
而阿鳳依然微笑著,輕輕握緊了丈夫的手。
“若是有一天,大叔能把這些故事講給我們的孩兒聽,那我倆此生,也便無憾了。”阿鳳展顏一笑,突然給今晚的故事加上了這樣一句奇怪的結語。
萬獵戶此時酒勁上涌,頭腦也不十分靈光,正要說話,突然間“咚、咚、咚”三聲敲門聲傳來,在這靜謐的夜晚,著實把他嚇了一跳。
阿郎霍然起身,臉上帶著一絲驚惶,厲聲問道:“什么人?”
萬獵戶一愣,隨即哈哈一笑,“定是我那婆娘耐不住,尋我來了,我這便回去了?!闭f罷起身要去開門,卻被阿郎一把拉住。
“絕對不是?!卑⒗蓴蒯斀罔F地說道。他示意萬獵戶坐下,自己緩步走到門前,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
“吱呀”一聲,木門緩緩拉開,萬獵戶頓時瞪大了眼睛。
出現(xiàn)在門口的是一個絕美的女子,面龐宛若晶瑩白玉,長發(fā)好似瀑布流云,眼眸如繁星閃爍,身上輕紗飄渺,如夢如歌,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那女子有著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像是透過烏云的一縷陽光,仿佛能洗滌一切污濁的清泉,萬獵戶只是看了一眼就覺得心中空蕩蕩的,所想所欲似乎都在一瞬間被她奪走了……
半晌,萬獵戶才勉強回過神來,上下仔細打量了女子一番,更是驚奇。
女子雪白的衣裙下,赤著一雙玉足,雙手虛抱于身前,懷中所抱之物籠罩在一個白色的光罩中。
光罩散發(fā)著純凈的白光,讓人無法直視。萬獵戶看了一眼就頭暈目眩,只隱約瞥見一個嬰兒的小臉,似乎才剛剛出生的樣子。
“你?你是……”女子愣愣地看著阿郎,隨即,又輕輕搖了搖頭,神色中透著說不出的疲憊和迷茫。
“你是何人,緣何深夜來此?”阿郎攔在門口,聲音冷峻,全然不似他平時好客的樣子。
“我?我么……”女子臉上現(xiàn)出迷茫之色,喃喃道:“我是何人?緣何來此?”
那神情仿佛迷失于塵世的仙子,讓人分外憐惜。
萬獵戶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拍阿郎的肩膀道:“阿郎啊,大冷天的人家還帶著孩子,怎么也不能讓她在門口站著啊,快請進屋來吧。”
阿郎猶豫了一下,沒再說什么,引著那一臉迷茫之色的女子進了屋,帶她到火爐旁坐下,便對萬獵戶道:“萬大叔,這女子孤身一人,我家只有一間屋子,卻不好留她住宿。讓她先在這烤烤火,您回村里安排一下,給她找個住處吧?!?p> 萬獵戶酒意正濃,一聽有理,也不疑有他,答應了一聲,便出門下山去了。
一時間,小木屋里靜了下來。女子坐在爐火邊,凝望著懷中,兩眼迷離,似乎完全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身在何處。
阿鳳輕輕地走到阿郎身邊,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我知道你是誰?!蓖蝗婚g,阿郎打破了這沉靜。
“哦?那你告訴我,我是誰?”女子抬起頭來望著他,迷離無助的眼神,仿佛一個迷路的孩子。
只聽阿郎沉聲道:“你是——萬年妖狐?!?p> “萬年、妖狐?”女子輕輕一問,神色依然迷茫。
“不——”阿鳳手撫腹間,盈盈跪倒,“您是萬靈之祖,圣祖白狐……”
星眸一閃,女子眼中迅速恢復了神采。轉瞬之間如同變了一個人,前一刻還是一個迷落塵世的仙子,而此刻,卻像是九天之上俯視眾生的大神一般。
“是了,我想起來了……”女子微微笑著,朝阿鳳點了點頭,似乎就要離去。
“前輩且慢,晚輩有一事相求?!卑⒗筛弦徊?,亦灑然跪倒在地,深深一拜。
“晚輩略通命卜之術,早已卜斷命格——她肚子里這個孩子,出生不到三刻便會夭折,而唯一的轉機,便在今夜……”
女子靜靜地看著他,又看了看阿鳳,搖了搖頭道:“此乃天命,無可更改?!?p> “天命?”阿郎猛地抬起頭來,大聲道:“修道,不就是在逆天行事么?”
“前輩若順應天命,為何還要在這世間苦苦修煉?又為何寧愿舍棄萬年修為,也要殺上天都,救出那個孩子……”
女子愣在那,呆呆望著懷中的嬰兒,眼神又迷離起來:“是啊,我不正是要逆天行事?我不正是要打破這宿命么?……”
“前輩救了那孩子又如何?天都之子,關乎天下興衰氣運,全天下人都在看著他——天命也好,人愿也罷,遲早會把他拉回同樣的終點……”
阿郎挺直了身子,朗聲道:“要想救他,唯有逆天改命!”
“逆天改命?……”女子迷離的眼神中再次煥發(fā)出神采,似乎有了決斷,“可是,想要逆天改命,勢必要付出代價……”
阿郎渾身一顫,忽然感覺到妻子的手默默握緊了他的手,那份力量與溫暖,讓他再無猶豫。
而阿鳳,也替他說出了最后一句話。
“我和他相守一世,已然足夠。唯愿我們的孩子能掙脫命運,自由自在地在這世上活一次。為此,我們夫婦愿意付出任何代價……”
閑坐有貍奴
新手的第一本書,開篇是致敬古典仙俠,阿郎充當一個“說書人”的角色。 長篇大論,對讀者來說可能不太友好,但本書中并不打算借用任何已有的修仙體系,所有概念都希望能全書中一點點構建,并邏輯自洽,還望各位看官能多點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