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涵聽到恩寧有事,立刻叫車趕了過去。敲開了房門,一眼就望到了恩寧哭得紅腫的眼睛,心中不免一陣心疼。恩寧一直低著頭拭淚,不想讓他看見自己這個樣子。奕涵搬了把椅子坐在她身邊,柔聲道:“恩寧,我已經(jīng)聽院長說了,末末的事,我也很難過。你有什么話說出來,不要憋在心里?!币姸鲗帥]作聲,他又緩緩道:“我知道末末對你的意義,你從小沒有親人在身邊,就把末末當作了你的親人、朋友,甚至是精神支柱。它這一去,就好像生命中有一部分被突然抽走了似的。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其實我也有過相似的感覺,很長一段時間都難以自拔……”
恩寧抬起頭來望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簾,好像是自言自語道:“表面上是我收養(yǎng)末末,它依賴我,而實際上,是我更依賴它。它不僅給我作伴,更是我唯一的傾訴對象。這些年來我輾轉求學,居無定所,末末一直陪著我。我住校不能帶著它,時常把它寄養(yǎng)在別人家,有段時間甚至在外流浪,三餐不繼,可它從未表現(xiàn)出一絲不滿的情緒,反倒是它來安慰我。其實這些年來,它吃的苦比我多。我這個主人真糟糕,一直沒有給它個真正的家,直到臨走都是寄人籬下……”說著又不免滴下淚來。
“恩寧,末末不會怪你的,也許它覺得,能夠陪著你就是最大的幸福了。你是真心對它好,曾經(jīng)放棄大房間而陪它去住雜物房,你是個很好的主人,不要怪自己了。末末陪了你十幾年,這已經(jīng)是它生命的極限了,不要太難過,末末知道了會不安心的。以后的路沒有末末陪你走,但你還有朋友,以后還會有家人,你不會孤單的。末末也一定希望你能振作起來?!鞭群膭裎肯褚豢|春風吹進她心底,給了她極大的鼓勵與支持。恩寧漸漸平靜下來,擦干了眼淚,說道:“你不是說我獨立、堅強么,我不會有事的。”
奕涵望著她許久,她這么快就說沒事了,奕涵反倒不放心,怕她只是硬撐。他嘆了口氣,輕聲道:“有時,我反而希望你不要那么‘堅強’,至少,沒有表面上看起來的那么堅強。那樣,你也許會輕松很多、快樂很多?!倍鲗幯廴τ旨t了,他把自己看得那樣透,在他面前,她簡直無所遁形。她確實很累,一直在硬撐,她對所有人微笑,讓人知道她過得很好。她可以假裝得很堅強、很瀟灑,可以毫不在乎,只為掩藏內心的脆弱與無助。她感覺好辛苦,她不想再撐下去,只想尋得一知心人,把自己完完全全的交給他。眼前正有這樣的人,近在咫尺,可卻并不屬于她。不知還要漂泊多久,不知何處才是她避風的港灣?
室內的光線漸漸暗下來,冬日的白天總是短暫的。恩寧望了眼鬧鐘,忽然意識到什么?!扒乩蠋煟⒄`你這么久,也沒看成戲。我已經(jīng)沒事了,你快回去吧,說不定還能趕上最后的《大登殿》呢。”奕涵擺擺手,故作輕松的道:“沒關系,不過是講一個發(fā)跡了的男人的故事,不看也罷?!倍鲗幟銖娨恍Γ溃骸翱刹桓疫@樣評價,剛才是我心情不好亂說的,其實就戲曲來看,確是一部好戲?!?p> 奕涵雙手插兜站起身道:“你這胡亂說的倒也貼切。不過薛平貴雖然發(fā)跡了,又娶了代戰(zhàn)公主,可他并沒有忘恩負義拋棄王寶釧。一看到大雁帶來的血衫,馬上趕了回去。”
恩寧搖搖頭:“我倒不是責怪他娶代戰(zhàn),且不論當時的社會背景,就看所處的環(huán)境,自然是保命要緊,娶代戰(zhàn)也算無奈之舉??珊薜氖?,他十八年后回家,見到妻子獨守寒窯,衣著破爛,挖野菜度日,他想的不是饑寒二字,而是‘她若有心,便將她認下,她若無心,上馬便走’。他所做的更為離譜,竟是調戲妻子,說些什么她丈夫已經(jīng)把她賣了抵債的混賬話。他借口是為了試探妻子,真是可笑,他離家十八年,妻子沒有問他是否另娶,他反倒來懷疑妻子的忠貞。男人另結新歡妻子要高高興興的接受,而女子的忠誠卻首先被懷疑,像《汾河灣》中仁貴看到家里多了一雙男人的鞋,還未弄清怎么回事竟揮刀欲砍妻子。女子但凡有氣性的,像秋胡的妻子,被丈夫調戲后索性投河而死,倒也干凈?!?p> 奕涵沒料到只提了句薛平貴,倒引來她這么多感慨,便說道:“這個說來話就長了。在封建社會,女人的選擇余地是很小的。像《浮生六記》中的陳蕓——你最喜歡的女性形象,她和沈復的婚姻生活被認為是幸福的,但她尚主動幫沈復納妾。后人嘲笑她迂腐,但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卻是沒得選擇,不得不如此。我們不能用后人的眼光來評價古人,是不是?不過現(xiàn)在的女性確實比從前幸福。”
“那也未必”,恩寧接口道,“若是朝云生于當代,會和蘇東坡有那一段感情么?若是桃葉處在當代,就算讓她遇到王獻之,不免也要有相逢而不能相守之憾?!鞭群犓捓镉性挘粲兴?,便不自然的笑笑,岔開話題道:“先不討論這個了。你是不是要回醫(yī)院?我正好順路送你,然后去戲院接姥姥回家?!倍鲗幰矝]拒絕,他們便一同從福利院走出來。
能和奕涵獨處的機會并不多,尤其是同他并肩走在路上,更是莫大的幸福。恩寧真想永遠和他這樣走下去,不論去哪里,只要有他在身邊,心里就特別踏實。她知道這是永遠不可能的,不過這偷來片刻的時光已經(jīng)帶給她極大的安慰。奕涵打車送她到醫(yī)院門口,又陪她走了一大段路,直到宿舍樓前,才道別?!盎厝ナ裁匆膊灰?,好好睡一覺。有什么事就打電話給我,嗯?”恩寧點點頭。
奕涵走后,恩寧沒有立刻上樓,而是站在原地,戀戀不舍的望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消失在夜幕中。這時,后面響起一個冷冷的聲音:“還沒看夠嗎?”恩寧吃了一驚,忙轉過身,見程宇朝她走過來?!笆钦l送你回來的?”程宇的語氣里透著不滿?!笆恰乩蠋?,你上次見過的?!薄扒乩蠋??又是秦老師!恩寧,你到底把我當成什么,出了事情為什么不是找我而是找什么秦老師。我聽你室友說,你上午接個電話就匆匆忙忙跑了出去。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給你打電話又不接。我一直在寢室樓下等你,沒想到等來的卻是另一個男人送你回來。這段時間你都和他在一起嗎?你告訴我啊恩寧!”
恩寧見他臉上變了顏色,她第一次見到程宇這樣生氣,一時被嚇住了,不知該怎樣對他解釋。程宇又逼近了一步,“你怎么不說話?”他盯著恩寧,借著月光,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有些紅腫。他眼里閃過一絲驚異,繼而是心疼,語氣也變得更加急切:“你哭過了?為什么?是因為他嗎?你們兩個到底是什么關系?”程宇這一連串的逼問,恩寧心里不由得很委屈。末末的事已經(jīng)令她傷心欲絕,但依她的個性,絕不會主動向別人傾訴,要不是今天奕涵正巧打電話來,她此刻還不一定哭成什么樣呢?,F(xiàn)在她心里稍稍好過一點,卻被程宇不分青紅皂白一頓亂吼,還扯上奕涵,質疑他們之間有什么私情。
恩寧此時真是又氣又羞,忽然頭腦嗡的一下,眼前一陣眩暈。她伸手按著額頭,咬咬牙,道:“師兄,我的私事無須向你交代。清者自清,我素來不屑和人辯解。既然你如此看我,那我沒什么好說,以后我的事也不勞師兄費心。我今天很累,先上去了。”說完便向樓里走去。
她身體有一絲搖晃,程宇下意識的伸手去扶,她卻避開了。恩寧平日雖對他冷淡,但卻從未說過如此絕情的話,程宇心里一陣不安,難道自己真的刺傷了她嗎?看她的身體好像有些不適,程宇不由一陣后悔,剛才真不該如此莽撞,不但什么也沒問到,反而弄的更僵,到頭來還要為她擔心。他懊悔的嘆了口氣,一屁股坐在樓前的臺階上,望著恩寧的窗子發(fā)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