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嘩的雨水里,陳修潔的身影消失在門外,仿佛不曾出現(xiàn)過,屋子里,邱心智咿了一聲,望著空蕩蕩的庭園,打趣道:“陳通判這是家里有喜事?”
偏過頭去,卻看到侯厚琮眼里的一絲慍怒。邱心智當下知道自己失言了。
侯厚琮對此沒有說什么,轉而道:“之后事情必然不少,還望邱大人多多用心,大家齊心協(xié)力,將眼前的局面撐過去才是?!?p> 邱心智微愣,跟著恭聲應道:“謹遵府尊大人吩咐。”
侯厚琮瞄了眼外面的大雨,心事重重,再無多留的意思,片刻后與邱心智告辭而去。
邱心智落在最后,眉頭微蹙,先前所言倒并非他有意為之,最近他都在益都縣衙蹲點,平常又是“兩耳少聞窗外事”的性子,對于陳家的事情了解不多。隱約聽到的一些消息也未曾用心辨別一二,只當是陳家公子又做了什么人神共憤的喜樂事,等著陳修潔過去收尾。
至于陳修潔今晚種種表現(xiàn),邱心智也只當是剛從“前線”回來,尚且還在勞累之中,因而才表現(xiàn)得如此冷淡。方才談話中,其實已經(jīng)想好了幾句玩笑,如今看來倒該慶幸沒有說出來。
青州府三位主事大佬,于公于私,其實關系都堪稱是模范了。
邱心智獨坐了會,掃了眼庭園兩側的連排建筑,那里是三班六房所在,眼下都還點著燈,各自忙碌著。這種場景,也是見慣了。每年五月到七月,整座青州府的神經(jīng)都得繃緊,然后期許著“大雨下就下吧,但千萬別決堤了”。只是三五年的好光景后,總會遇著一個大災年景,他們這些算是一府上位者,榮辱大抵也一并摻了進去。
當然,很多事情只要依著前列,總不至于錯太多的。因而關于接下來可能要撞上的賑濟一事,他們每個人心里其實都已經(jīng)有了一條底線,比方說可以接受死多少人……
在這樣一條壓的很低的線上,青州府的賑濟準備已經(jīng)從三月里也就著手了,京師一些非正式的“事務詳細”也一早發(fā)了過來!
邱心智作為青州同知,是要走到臺前的。
出門,左手邊是吏、戶、禮三房,右手邊為兵、刑、工三房,落雨聲里,大抵能聽到些書辦胥吏的零碎言語。邱心智往左邊一拐,沿著廊道來到了吏房,招呼著眾人湊到了一起,詢問了一些準備工作的進展。
青州府衙雖然不用親到第一線,但居中協(xié)調(diào)各縣仍舊是一件冗雜事情,因而六房事先已經(jīng)各自預備了差事,與各縣的對接也在緊鑼密鼓的張羅。各縣送上來的信息匯總都已經(jīng)造冊,拆析,針對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也都粗擬了解決辦法,留檔后并會發(fā)回各縣作為參考依據(jù)。
事無巨細,聊了一陣后,已是深夜,邱心智才吩咐下衙。眾人整理好自己的事情,這才回后院休息。府衙三大佬在青州都有府邸,倒是不用擠在衙門,因而衙門三堂就騰出來作為三班六房的休憩之地。
雖說青州幾位大佬已經(jīng)有了認識,但目前的局勢來說,情況還沒有想象中那么糟糕,臨近的府縣暫且都還沒有太大的騷動,第一波到達青州災民情況也還良好,所以就現(xiàn)下而言,青州應當還是作為后備之地,重心也落在了組織運輸隊,準備隨時運糧上去。
青州距登州不遠,依托著登州碼頭的便利,南邊過來的一些小道消息其實也已經(jīng)在傳,大多是朝廷已經(jīng)在南方數(shù)省籌集糧食,已經(jīng)由海運北上了。至于那條縱貫南北的大運河,因為局部地區(qū)的不靖,用來運糧已經(jīng)不合適了。
邱心智離開府衙,大雨輕柔了許多,青州大致的概況心里已經(jīng)有數(shù),想著先前陳修潔的狀況,倒也不妨用幾分心思,同地為官,沒必要因為所謂的“愛惜羽毛”而退避太多。
夜色里,馬車緩緩駛過積水的路面,繞到街道那頭去了。
——
陳修潔匆匆趕到家,路上已經(jīng)聽了桂春簡明扼要的匯報,知道陳跡醒過來的消息后,整個人心下一松,差點就栽在了水塘里。
積郁許久的濁氣清去幾分,狀態(tài)卻并之前還要差了許多。一路上碎碎念問了些要緊事,半路時已經(jīng)昏睡了過去。到家都沒能醒過來,桂春并進屋找了林韻宜,隨后叫了人,將陳修潔抬到了房間里,又去西廂將給陳跡檢查身體的看老夫請了過來,折騰了半個時辰,陳修潔才睜了眼睛。
本要起身去西廂,到底給林韻宜攔了下來。而后的時間里,基本是林韻宜在說,陳修潔一邊刮著額頭,聽得很認真。
至于天明,這一家子才恢復了些生氣。
一夜之間,差點三代人都交代了。
清晨時分,大雨已經(jīng)停了,只有屋瓦上還落些昨夜的殘雨,情況已有好轉的陳跡早早起床,挨了小染一通關切的埋怨,又悻悻的退回屋里。
身上里三層外三層包裹的嚴實,陳跡都擔心給他捂出痱子來。也許是許久不說話,又燒得厲害,一晚上的休息后,仍舊說不出半個字來,只能咿呀呀呀的抗議幾句。只是出了這檔子事,小染三人到底將他看護的嚴嚴實實。
在小染的竭力要求下,陳跡補了個回籠覺,醒來后,陳修潔坐在床前,眼里的血絲還沒有散去,嘴唇眼色鮮艷得像是咬了唇紙,細微處有些血跡,應當是撕了一層皮。
陳跡撐著坐了起來,想說些什么,最后言語無半聲。只得咧著嘴溫柔的笑了笑,示意已經(jīng)沒事了,
陳修潔定定看著兒子,亦是久久無言。
要說真是“善惡終有報”之說,也當是折騰他這當?shù)牟攀前?,不都說“養(yǎng)不教父之過”么?而且陳跡雖說頑劣,但至始至終除了花天酒地,不思進取了些,又何曾仗著身份欺負良善人家,真正做成那些人神共憤的事情來?他陳修潔立身為民,難道都未曾積下半點庇護子孫的陰德來?
陳跡眉毛揚了起來,注意到老陳同志眼中含淚,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來。心下亦是一陣揪心,不知所措,一雙手都不曉得該往哪里放了。
“好些休息,身子養(yǎng)好了再說。”
陳跡點點頭。
陳修潔起身湊上去拍了拍兒子肩膀,退了出去,背影有些落寞。
陳家到底人丁單薄了。
陳修潔離開不久,陳文萱又過來看了一遍,拉著小染問了些情況,都是昨天后半夜她們照管陳修潔之后的事情。陳文萱問的詳細,小染雖然一直陪在旁邊,到底也沒注意得那么詳細,只好將申秋也喊了過來,兩人一起查缺補漏。
陳文萱離去時,定定盯著床上的陳跡,與小染等人說到:“他醒過來的事,暫時不要對外面說。”
小染應下,申秋則表示:“大小姐放心,在少爺徹底恢復過來之前,我們一定不讓他離開府門半步!”
“外面的人也不準進來?!?p> 陳跡苦笑起來。
陳文萱橫了他幾眼,捏著拳頭揮了揮,不像是跟他開玩笑。
陳跡只得收起笑臉,鄭重其事的點頭,表示自己聽到了并且記在心中了。
估摸著今后大半年時間出不了門了。
也罷,姑且在家用功一段時間,順便理理目前亂糟糟的產(chǎn)業(yè)結構。
如今的他,確實不敢再讓身邊人傷心了,一家人踏實過些日子吧。
另外過了這一陣,應當跟老陳同志攤攤牌,是時候為陳家香火大事努力努力了。
……
官面上,整個青州都在為即將可能到來的災情做著準備,私下里很多不那么見得人的事情也開始漸漸浮出水面。諸如某些投機取巧,想著發(fā)“災難財”的家伙都忙碌起來,最淺顯的就是青州的糧價已經(jīng)出現(xiàn)波動了。青州府衙第一時間得到這個消息,便緊急傳喚了城內(nèi)各家米行,結果顯而易見,人家只是例行公事而已,哪里會真將幾位大佬的話放在心上。
侯厚琮緊急與陳修潔碰了頭,詢問了青州儲備糧食的情況,得出的結果算不上好。依著當前的情況發(fā)展下去,不出半個月糧價并會超出控制,即使將整座青州官倉都放出去,也很難將糧價拉回來。
邱心智又是最后一個上衙,進門并看到了兩人心事重重的樣子,一屁股坐下后,問了情況。陳修潔簡略說了情況,邱心智身子都僵硬起來。
“又是靖王府?”
侯厚琮道:“何止!”
“要不往上面遞消息?”
“遞得到哪里去?”
邱心智嘆了一聲,“既然如此,只能爭取城中部分暫且還保持中立的商戶,只要他們不漲價,總能多撐幾天,屆時南方的糧食到了,我們的壓力就會小很多。”
青州并非沒糧,而是超過一半的糧食都得用來應對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災情。
陳修潔片刻后,看向侯厚琮,問到:“府尊能否出面見一見那位王爺?”
邱心智也看了過去。
侯厚琮嘆道:“我何曾不想,帖子已經(jīng)送了三回,依舊沒有消息!”
事情,又變得大條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