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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青松

第十三章

草木青松 北山松 12861 2019-04-19 10:30:31

  在同樣的房間里、同樣的的燈光下,小陳同學端坐在屏幕那邊,從姿勢到神情都與測評課時無異。她從他的姿態(tài)里就能看出來,他雖然選了她,但是并不打算向她馴服——她知道這一點,仔細地觀察著小陳同學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十三四歲少年人才有的那種光彩,清澈分明、水光瀲滟,帶著些稚嫩的主見(只要看看他們就知道自己為什么變老:不但是憔悴的皮膚和發(fā)量稀疏的額頭或者頭頂,還有眼神、主要是眼神,當好奇、純真、熱情這些東西被欲望、冷漠、疲勞取代,再好的肌膚都不能令人回春)。小陳同學的眼睛里除了這些,還有漠然,就像他的外表一樣——他生得很好看,外貌上一定常受大人夸贊、同齡人追捧,對于贊美他早就聽膩了,所以他的外貌里有一種混不在乎的疏離感——能想象得到,打動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看著這樣的他,心里越發(fā)好奇:到底是什么讓他又改變了心意?平心而論,上次測評課上得的確很不討喜——上課方式太過成人化,她自以為是的對他好的想法也太過成人化,而他們最不喜歡這種感覺——但他選擇了她。程老師說他是大早上一起床就跟她媽媽講的,難道說昨晚神仙托夢讓他跟她上課?或者他早上醒來,眼皮開啟的那一刻,大腦也跟著開竅了?當他決定選她的時候,他腦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她將諸多猜測壓在心中,想著以后和他關系好起來了,一定找機會問一問——沒想到,還沒來得及問,還沒到那種可以傾訴心事的師生關系,小陳同學就棄她而去了。不論如何,心里到底有幾分舒坦,人也跟著放松下來,笑道:“咱們又見面了啊,小陳同學?!毙£愅瑢W單邊嘴角一提,笑容像過電流似的在臉上一閃而過。她覺得他笑得不同了,或者說笑里面蘊含的內容不同了,上次全是疏離的客套,今番沒有那么冷漠了(當然,也可能只是她的感覺而已)。她感覺很好,覺得自己有戲,緊緊揪住這縷感覺,在心里給自己加油鼓勁兒,一不小心士氣大振,甚至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或者說目標:收服他!如果他是冰,她就當火;如果他是木頭,她就做最堅韌的雕刻師;如果他是石頭,她也不怕做水滴。她被自己的想法刺激得心潮澎湃,說話的語調也跟著飛揚起來。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她不斷重復、嘗試、改變、堅持,興致勃勃地啃著硬骨頭。當一個人帶著積極的心態(tài)做事,煎熬的感覺就會少甚至于無,時間就會過得快。課程接近尾聲時,她享受著這種意猶未盡的感覺,心中積極地籌劃著如何給小陳同學留課后作業(yè):幾道題?什么時候交?如果他不肯配合——不肯做或者不肯交——怎么辦?最終她將這些顧慮暫時擱在一邊,拿出一副堅決的態(tài)度:

  “今天只留三道題作為課后作業(yè),做完之后拍照微信發(fā)給老師??紤]到你也有自己的安排,交作業(yè)的方式你可以選擇:第一,周三晚八點前把三道題一次性發(fā)給我;第二,周一到周三每天一天做一道發(fā)一道,也是晚上八點前微信發(fā)我。好了,你選一個吧。”

  小陳同學仍是慣常的那種笑法,只笑了一下,道:“我選第一種?!?p>  她楞了一下,道:“好,既然你選了第一種,男子漢大丈夫,可不能食言。”

  小陳同學喉嚨里應了一聲:“嗯?!?p>  小陳同學為什么答得這么爽快?他會不會有什么想法?如果有那是什么呢?不行,晚上得跟他媽媽說一下作業(yè)的事,讓她監(jiān)督著點。

  “老師,這個地方我還是不太明白。”

  “?。∧睦??”

  “這里啊,為什么要作這條輔助線呢?”

  “奧,這個呀,問得好。是這樣的,……”

  疏忽了!小清可是一個妥妥的學霸,怎么敢開小差?幸好備課時考慮到了這個問題。小清——也就是和艷回見面那晚課程顧問推薦的女孩子——的確如課程顧問所言,是一個讓人省心的好學生:學習習慣好、思維靈活、理解能力強、知識掌握扎實、主動性強、很有計劃性、定力自制力遠超同齡人……全國最頂尖的那些學校,歡迎的正是這類學生。小清和小陳的課偏偏又挨在一起,兩相對比,越發(fā)凸顯出兩個年紀相同的小孩子在學習上的巨大差異。

  她瞧見小清蹙起眉頭、頭微微地向右偏斜,這標志著她那顆極為聰明的小腦袋里產生了新的想法,但她不是那種聰明且愛表現的小孩,她聰明、知禮而又有耐心。她說完了,問道:“還有什么地方不明白么?”小清的眉頭皺得更深一些,慢條斯理道:“您看這樣做行不行呢,……”小清有條不紊地說起另外一種思路,比她講的方法更簡潔,很巧妙——她是如何想到這一點的呢?在生出這個想法的剎那,她那顆小腦袋里面到底發(fā)生了怎樣驚人的變化?未等小清說完,她已經忍不住對她大加贊賞了,夸她思維敏捷,甚至坦白:“這種方法連老師都沒想到啊!”小清同學靦腆地笑了笑。她就是那種人,明明已經非常厲害了,卻不覺得自己有多好,著眼點似乎永遠只在如何更好地解決問題上;遇到問題、找出最佳對策對她來說就像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那么自然。在這一點上,她的確該向她學習!

  晚間的課全部上完了,精神和身體松弛下來。她走去沖了個澡,中途想起要跟小陳媽媽說作業(yè)的事,匆忙洗完跑回房間發(fā)消息。然后給兩個學生答疑、發(fā)消息拒絕了幾個課程顧問的課程邀約,最后終于丟開手機,沉沉地吐出一口氣,將自己扔在床上,像長途航行的小船終于靠了岸。枕邊書翻著翻著就睡著了。夢見了小清、小陳,還有那個女孩——她又溫柔又美麗,在那場夢里,同時有兩個很好的男孩子向她表白,她猶豫著不知道該選擇哪一個,最后她咬咬牙發(fā)了狠心,選擇了自己最愛的那一個,風和雨水都是那樣溫柔,他們兩個的生活和樂美好。

  ——老師,這是這周的卷子,麻煩您看看有什么地方需要改進。

  ——怎么放假了還考試?。?p>  ——我們學校要求初三的同學每星期必須返校一次考試,只考語數外三門。

  ——奧,這樣啊。這次不錯啊,有點進步了哈!就是最后兩題錯的可惜,咱們之前講過這種題型呀。

  ——對不起啊老師!考試的時候我給忘了,考完了才想起來。

  她笑笑,腦海中浮現出小彥吐舌而笑的樣子,古靈精怪的,教人忍不住喜歡。

  ——題目再難經不住反復練習。你呀,還是練得少了,知識點和方法掌握不扎實。

  吃午飯的時候,她在網上搜選了兩道題,添加到小彥的PPT里;再想想,又弄了一份配套練習。當了二十六年學生、又做了三年老師,她深知“不斷重復”對于學習有多么重要。像初中生學數學,絕大部分人的智商足夠他們在數學上取得好成績;然而,大部分成績不盡人意。作為老師,她看得很清楚,他們之中的大部分并沒有善待曾經犯下的錯誤,于是這些錯誤便藏在一張又一張試卷里,一次又一次地向他們發(fā)難,也向他們發(fā)出警示。然而沒有誰真正弄懂了錯誤發(fā)出的信號,大人小孩緊緊地攥著錯誤,痛苦糾結地不斷發(fā)問:為什么還是學不好?為什么努力了沒有回報?抗拒錯題、抗拒難點、抗拒表現不好的學科、抗拒學習,不敢正面迎戰(zhàn),還希望取得勝利,天下間哪有這樣的好事?她希望她的二十一個小孩子都能意識到“重復錯誤”的重要性,因此每節(jié)課都會苦口婆心地反復勸說“一定要復習啊”、“一定注意復習”!可是,她知道只有說,不會有多少人真的聽見去。這樣可不行!難點本來就難、易錯點本來就容易出錯,不反復練怎么能掌握?不掌握怎么能提分?她打定主意,是時候采取強制措施了!很快選好題目,編成一份專題練習,給她的二十一個小毛頭發(fā)過去;末了,仍然忍不住叮囑道:一定要經常做錯題!

  小彥的課是下午第二節(jié),從兩點上到三點半。一天之中最容易犯困的時候,小女生卻總是精神飽滿,專注聽課、認真記錄,時不時地說些有趣的話,逗得她憋不住笑出聲。這樣的她,總叫人心生愉悅,即便對她來說是這樣一個平淡、冗長、疲勞的下午,也讓人不由想回饋。

  ——中午發(fā)給你的那張小練習好好做哈!都是老師專門挑的題目。做完了微信發(fā)我,要有詳細過程哦。

  ——好嘞!

  下午課程全部結束時已經過了六點,飯是來不及做了,在樓下超市買了面包、咸菜和牛奶。就著咸菜,吃了大半袋面包,喝光一袋牛奶,差不多也到了上課時間,打開電腦,進入網絡教室。小沛還沒來,她盯著屏幕右上角漆黑的視屏框,舌頭在口腔里翻轉著清理飯菜殘渣,腦中不停歇:半個小時,五片面包、四塊咸菜、一杯水;半個小時,五頁文字、八首歌;半個小時,去南菜場買一趟菜;半個小時,半節(jié)課、50塊錢。如果吃飯、喝水、看書、買菜都能掙錢,跟坐在那兒上課一樣,刷刷刷、刷刷刷刷,五十又五十,刷刷刷,就像牛吃草——賺錢可真容易??!她被自己的想法逗樂了,斜著嘴角暗暗發(fā)笑。視屏框下面跳出“學生登錄”四個字,擴音器里出現悉悉索索的聲音;她收起笑容、挺直上身,心中默默計數:1——2——,胖乎乎的小男生小沛和“3”一起跳出來。

  “hello,小沛,又見面啦!上周咱們講到……”

  那是我么?

  說話的樣子很輕松,邏輯清晰、理性克制,一副聰明睿智、快樂從容的模樣。

  是我么?剎那出神,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老師,我發(fā)現我在直角三角形這一塊總丟分,能不能給我總結一下直角三角形的用法呀?”

  嗬!問題提得很專業(yè)么!她將PPT 調整到空白頁面,講起直角三角形的問題。小沛歪著圓溜溜的小腦袋,一邊記,一邊發(fā)問,不知不覺間,課程接近尾聲。

  “老師,我明白了?!?p>  “光課堂上明白不行哈,課后還得多復習,最好能制定一個復習計劃,隔一段時間就把筆記、錯題拿出來看一遍、做一遍。不然你會發(fā)現,明明上課聽得很好、過一段時間再遇到又不會做了?!?p>  小沛點點頭,“您再給我留幾道新題吧,我怕錯題我已經有印象了,會出現思維定勢?!?p>  這番話說得,又讓她忍不住嘖嘖贊嘆。

  暑假開始不久,小沛媽媽曾經在學習群里展示過小沛的暑假時間表,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十點,除去飯點,其余時間幾乎被學校作業(yè)、課外輔導班、才藝訓班瓜分殆盡。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主動要求增加作業(yè)、遇到問題積極想對策,對于一個青春期少年來說實在難得。在她的二十一個小毛頭中間,他不是腦筋最聰明的、不是模樣最出眾的、也不是性格最活潑的,卻讓她最欣賞:他喜歡琢磨,能準確地抓到問題的核心;他善于發(fā)現自己的不足,敢于直面問題,忍受可能引起痛苦的過程,著手彌補缺陷。

  “老師知道你思想覺悟高,題目已經提前準備好了,就是下午發(fā)的那個文檔,認真做完那份?!?p>  “謝謝老師!老師,我想再加一節(jié)課。學校的時間太緊了,好多東西感覺聽不太懂,錯題卻來不及復,我感覺很可惜。咱們能再加一節(jié)課、專門講錯題啊?”

  “可以的,讓我想想時間——”

  最后他們定將新課定在周五晚六點到七點。

  “你是我教的第一個又要求加作業(yè)又要求加課的學生?!?p>  “您講的好,上您的課感覺時間過得太快了!不多加不行??!”

  她聽得心花怒放,感動又慚愧,佯裝輕松道:“你小子嘴真甜哈!”

  小家伙靦腆一笑,“我說真的,老師,你不知道啊,以前我對數學沒什么興趣的,現在感覺數學很有魅力!”

  他用了“有魅力”這樣一個頗具成熟意味的詞。

  她真心嘆息:“哎——,說實話,在很多方面,老師還得向你學習!”

  22點13分,這日課程全部結束了。她向后靠在椅背上,盯著天花板上的方形燈罩,舒了一口氣。孩子們的面孔走馬燈似的輪流在腦中浮現。小彥長得甜,還愛笑,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實在太可愛!小清是個文靜的女孩子,細心、沉穩(wěn),靜靜地坐在那兒,不經常說話,但是你知道她并非性格內向不善言辭,而是將事情裝在心里籌謀;小沛的小圓臉長得很討喜,天生自帶親和力,讓人看一眼便忍不住生出好感,事實證明,他的性格比他的外貌更,嗯,更有魅力,他是那種與之相處越久就會越喜歡的人。剛開始的時候小沛的表情好嚴肅啊,小身板繃得筆直,兩只胳膊交疊在前,像個認真聽課的小學生;忘了講到哪個間隙了,他忽然拍著胸口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道:“哎呀!緊張死我了!”她只好說:“沒事沒事,老師也緊張?!毙睦飿烽_了花——此時此刻,想起第一次給小沛上課的情形,心里又一次樂開了花,扯著嘴角傻笑了好長時間。然而她想起小陳:小陳,小陳,是什么讓你改變心意?為什么你是現在這個你?構思、考慮、模擬,不一會兒,她感到口干舌燥,腦袋里開始鈍痛,一挺身從思索中掙出來,看看手機,已經過了十一點。天哪!時間怎么過得這么快!她自言自語著,急匆匆地沖去洗手間?;貋頃r,手機上多了幾條來自家長和課程顧問的微信消息,她逐一回復了;爬上床,摸過枕邊讀物——卡爾維諾的《分成兩半的子爵》——她已經看到那兒了:兩個品質截然相反的半身子爵開始在森林里輪流出現,一個拼命搞破壞、一個拼命做好事。這本書對于今天的她來說無疑很應景,又讓她想起她的孩子們。

  當小清、小彥、小沛已經開始像成年人那樣理性地思考、規(guī)劃、克制,并用令人感到舒適妥帖言行表達個人觀點,有些人卻仍然幼稚得像個三歲孩子!一個人還在經歷某個階段的時候,總是很難弄清導致自己和同齡人出現差距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她往寫字臺上瞟了一眼,繼續(xù)看書。萬一是小彥呢?她不放心,擱了書,爬到床頭。果然是這家伙。十一點三十三分。回復。往來。十一點五十七分,這是她打算睡覺的時間。再次確認了第二日的鬧鐘,她松了一口氣,不甚安心地合上眼。

  她又開始睡不著了。已經好長時間沒失眠了,怎么突然又失眠!她頭疼不已,眼看著手機上的時間過了零點,不得不再次啟用冥想的手段。閉上眼睛,揪住腦海里出現的第一個意向:湖水。

  清澈的湖水。她感覺眼前是一片動蕩的暗影,她知道那便是她想讓自己看到的清澈的湖水。去看,那水是藍綠色的,水底臥著卵石。于是,湖水清透得像藍色的玻璃,底下卵石密集鋪陳著,都是扁圓形的。你投一顆石子試試。她想象著自己隨手拾起一棵石子扔出去,“咕?!币宦暎∈狱c開水面,翻滾著緩緩沉入湖底。你看到了魚。幾條小魚游過來,石子在河床上落定,魚兒們圍上去吞吐。你抬頭,遠處有雪山。她看到白色的雪山連綿一片。還有鳥。是的,的確有鳥,從某個角落里噴射而出,從湖面上迅疾地掠過去,在遠處天空交錯著飛。再看手邊卵石。上面長滿青苔,細看一朵朵都是雪花的樣子。她努力感受,將頭壓得更低、將臉湊得更近……然而,在這一步上,她無論如何想象不出了,無法做到石生花——以后的日子還這么長,現在的差別已經這么大了!他們自己感受不到,年齡與閱歷將他們局限在某些狹隘的概念里:網絡游戲、班級排名、服裝品牌、男色女色、美食美景、暗戀對象、生理變化……差異,他們應該知道的吧,只是,要么司空見慣、不以為意,要么心懷不滿、視之為敵——別再想了,明天還要早起,得趕緊睡??!再去想那湖。你必須看清石上花。藍綠色的湖水、被游魚圍繞的石子、淡白色的扁圓卵石,幻象一一重來,又到石生花這一步。為什么非要想石上花呢?眼中暈開黑暗,更黑的黑暗,層層擴大,像怒放的黑牡丹、像漣漪急促的湖面。青筋隆起的手面上皮膚松弛。只要一抬頭,便能看見脖頸與下巴連接處再不是流暢的弧度。往狹窄的小巷里走,在盡頭處稍微停一下,往最后那戶人家的土墻根看過去,會發(fā)現一種極細小的植物,不是草,而是一棵不會長大的小榆樹;只要蹲下身子,伸手抓住小榆樹靠近根部的地方,稍微一使勁兒,它就被連根拔起了;掐頭去尾,只留中間那段光溜溜的樹梃子,分別攥住兩端,同時向相反的方向連續(xù)扭動,扭動,扭到樹皮與木芯分離,便可以開心地大喊一聲:離骨了!便可以抽出木芯、按扁樹皮,隨便在那一端對稱地撕開一點,然后將帶有撕口的那段放在兩唇間,使勁兒,虛著嘴使勁兒吹:噗啊——噗啊——噗啊——一路高歌猛進吹去學校……那時她希望所有的小榆樹都能“離骨”,這樣她就天天能做樹笛吹。你的松皮、你的贅肉、你的皺紋……現在啊,你自己“離骨了”!時間正捏著你的頭、你的腳,就像那時你捏著榆樹梃子兩端,不停地扭啊扭、扭啊扭,撐了不到三十年,你就“離骨”了!哼,你也有今天!

  她感到睡意如霧氣逐漸散去;她感到自己開始煩躁。不能放任自己胡思亂想;如果一個人連自己想什么也控制不了……必須控制自己!必須控制自己,像小清那樣!我正坐在湖邊,朝藍綠色的湖面丟了一顆石子;現在我想欣賞卵石上的苔花,它就在我手邊,只需俯身湊近,看——這枚卵石,淡白的,不,淡粉的,像剛從雞屁股里脫出來的新雞蛋,黑色的紋緩緩延伸,已經看到輪廓了——輪廓,像波斯貓的眼睛,埋在兩只微陷的眼窩中,像兩汪最純真、最閃亮、最清澈的泉,某年某月某日,某趟地鐵上,你與這雙眼睛的主人偶然對視——不,你不能開小差,這是從你的意識流里濺出的一朵小水花,你不該想這個。石上花,紅的、白的、黃的,散落在一片綠色的草原上,像兒童手底下的一幅天空畫——不,一閃而過的不是草原、不是花,而是你與車窗;那時你還看到了馬,還看到了一大片開花的向日葵地,金燦燦的一直延伸到天邊;還有樹葉剛開始發(fā)黃的白樺林;還有成片成片像茄子秧、辣椒樹那樣矮小的玉米,你當時想“天哪,東北的玉米怎么這么矮啊”,壓根沒想到,不是東北的玉米矮,而是你太高——呵呵,你壓根沒意識到,你正坐在火車上、火車行在鐵軌上、鐵軌安在枕木上、枕木臥在基礎上、基礎又打在高埂上,從你的車窗望出去,過路涵洞小得像過水管道。那年,你還沒“離骨”,胳膊、腿、臉蛋、腰身哪哪兒都結實,你留著一頭及腰長發(fā),一部長到眉毛、幾乎蓋住眼睛的濃密劉海,來掩蓋你自以為的容貌上的致命缺陷……有意識的夢連著無意識的夢,久遠的記憶與虛幻交接處沒有邊緣。

  ——對了,還沒回袁華微信呢。

  ——明天再回吧。今天困死了。

  其實也沒有很困。

  第二日。中午十二點零五分,上午四小時的課全部上完。她在“便宜街”尋摸一圈,進了西北面館,點了一份牛肉粉絲湯、一兩韭菜雞蛋餡餃子,一共花了二十二塊五毛錢。等飯的功夫,看會手機、看看墻上鏡子,再看看店內食客,感覺自己表情木木的,像在臉上糊了一層紙。面前那桌坐著四個年輕人,兩男兩女,都穿著正裝。那個女孩子很漂亮啊,剛這么想著呢,就見坐在漂亮女孩旁邊的男子湊過去小聲說了些什么話,漂亮女孩掩著嘴笑得花枝亂顫,惹得另外兩個人一齊抬頭看她——女子看了一下繼續(xù)埋頭吃飯,男子身體微微向前、隔著餐桌向漂亮女孩傾斜過去,問她笑什么。這時餐館服務生將飯送上來,她低下頭,將餃子推到旁邊,把砂鍋挪過來,忍著口水抄了一筷子粉絲緒進嘴里——燙,軟,鮮,真好吃,她想,連抄兩口,吞得津津有味。聽那四名男女說起房子,

  “我有一個朋友,14年在河西買了一套房子,一百多平,當時只花了兩百多萬。你們猜現在要多少錢?”

  “怎么得也得四五百萬吧,現在河西那邊一般的房子都四萬多一平了,好的戶型和地段七八萬的都有?!?p>  “六百多萬!”

  “天哪,跟搶錢似的!”

  “這年頭,瞅準了機會炒炒房比干什么都強。我有一個朋友,13年那會兒把家里準備給他買婚房的二百多萬全拿去創(chuàng)業(yè)了,結果呢,天天累成狗,還沒掙著多少錢。如果當時聽了他爸媽的話買了房,現在轉手一賣,掙的錢可比創(chuàng)業(yè)多?。∧挠檬苓@么多罪!”

  “是呀。創(chuàng)業(yè)累不說,還得整天擔驚受怕,真不是一般人干的事。反正我那些搞創(chuàng)業(yè)的朋友很少有成功的,能稱得上成功的,也基本上是家里幫襯著才撐過來的?!?p>  “哎,聽說你家要換房子了?在哪兒???”

  “河西那邊?!?p>  “哎吆,看不出來呀,富婆!求包養(yǎng)!”

  “一邊去,我哪里算富婆!房子也是我爸媽好幾年前就買好了的,之前一直在出租,今年才打算收回來自己住。”

  “早幾年要知道河西能發(fā)展成這樣,就是砸鍋賣鐵也去買一套了?!?p>  “哪有后悔藥吃啊?!?p>  ……

  從相貌普通的女孩子提到河西的房子開始,談話的中心就轉向她那邊了。心里不禁生出一股切切的憤慨:又是房子,又是房子!這一年到頭的,她都聽過成千上萬遍了!就好像,人這一輩子,除了房子就沒有別的事情了!

  她沒有房子,河西、河東、河南、河北,甚至老家,一套房子也沒有;也沒有任何外部財力支持,單憑現在的工資,不吃不喝存上三十年才能勉強在這座城市買一間小房,然而那時人口不知增加了多少、政策也不知變了多少回,房子輪不輪得到她買都成問題。沒有房子就意味著沒有歸宿!沒有歸宿,無家可歸,可憐……心態(tài)上出現了失衡的苗頭,立刻給自己的思緒來了個急剎車:他們說他們的,只管聽著好了!就當聽故事,就當他們是必須窖藏過冬的紅薯、就當他們是必須包裝的零食,就當……她懷著各式各樣荒誕離奇的想法,潦草地吞完一頓飯。原本打算吃完飯去買些水果的,現在也沒心情了。省省吧,她想,存錢,上課,賺錢,買房,有朝一日買它個幾百平幾千平!真是的,想法越來越荒誕!她心不在焉地往回走,視線在眼前一排又一排密集分布的居民樓上跳躍。在這座作為全國經濟最發(fā)的省份的省會城市里,樓房長勢茂盛,絲毫不亞于那年乘坐火車在東北平原上看到的玉米地;那年,就算火車載著她走得再遠,只要她想,哪怕用跑的,總可以想辦法折回來,扭下一根屬于她的玉米;如今,她身處這座鋼筋混凝土的玉米地,無數棵玉米就在眼前,卻沒有一棵屬于她——就算她伸出手、跳起腳、使出吃奶的勁兒,也拿不走一棵,連顆玉米粒子也拿不走。她走著、看著,心情逐漸憂傷。

  海寧路與三元巷的交接處,兩輛電瓶車四仰八叉倒在地上,一個頭朝東、一個頭朝西,像兩條睡死的狗——它們的主人正被一層人圍在中間,用南京話吵得不可開交。她站在實驗幼兒園的黃色圍墻投下的陰影里,隔著幾米遠的距離向那邊觀望。似乎是一個人從三元巷拐出去、一個人從海寧路拐進來,都沒注意,撞到了一起,都認為是對方的責任。明明是六朝古都、文化氣息也算濃重,南京方言也算南方軟語,怎么一吵起架來就刻薄成這樣?兩名當事人污言碎語地相互招呼了一陣,架越吵越兇,直至動起手來,圍觀者之中開始有人勸解:

  “行了啊,差不多就行了,各讓一步?!?p>  “就是,出門在外的,誰都有疏忽的時候,多包涵一點吧!”

  ……

  有人抱著胳膊啃蘋果,有人交頭接耳站那兒看,有人插著腰一個人占著兩個人的位置,有人拎著一手塑料袋子走去、空出來的位置立刻被另一個拎了一手塑料袋的人填滿,海寧路上的騎車客停下來,單腳點在地上越過行人望過來……三元巷上、梧桐樹下,以那兩個當事人為中心醞釀出一只威力強勁的大旋渦,急速運轉著,將更多人吸進來。有人忽而目光一錯看向她。她驚出一身冷汗,心道:天哪!我是有多無聊,居然站在這里看人吵架!連忙提著滿手菜匆匆走去了。真是小市民!她在心里冷笑道。每走一步,腳步便更沉重一份:他們是小市民,自己不也是小市民么?不,連小市民都不是,在許多城市人的眼里,無論如何她們都是農村人!

  天哪!我怎么變成這樣了!

  心里叫囂著想要發(fā)泄憤怒,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拎著兩手東西走得飛快!她巷口那對男女也在看熱鬧。真是閑得慌!她想。裝著一肚子火氣,她冷酷而強硬地從二人面前閃過去。這次,他們沒有調轉目光看她。

  回到小房間,她賭氣似的將一嘟嚕菜重重地丟在地板上,又將自己丟進椅子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念經似的咕噥了一陣子,火氣突然爆發(fā)出來,去他娘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火氣卻在這時候一下子全沒了,憤怒沒了,她感到羞愧。她竟然、她竟然——別想了吧!就當它們全是梧桐樹的小毛刺,不小心被風吹進領子里,摘掉就好了嘛,摘掉……做飯、吃飯、消食、上課。房子——像房子這種東西、像吵架這樣的事,可不就是梧桐樹的小毛刺!呵——

  下午的課上得有些分心。通過視屏框,她看到了學生家的房子——經過精心裝修的燈光明亮的一個家。房子。又是房子。好房子,好老師,好未來。有錢,什么都有了;沒錢,什么都沒有。一出生就有父母為他準備好房子、為他的將來準備好一切,他是多么幸運?。】墒撬谀莾?,神情漠然——才這么小,就已經出現了那種似乎厭倦了一切的表情!像他這么大的時候她在干什么呢?挖泥巴、跳格子、捉迷藏——她們那時候沒多少玩具可玩,于是這些東西就從四五歲玩到了十四五歲——還要做零工:春天在西山腳下采茶;秋天在東山堰里倒地瓜和花生,在山坡上收集“扒皮草”的種子拿去鎮(zhèn)上賣錢;夏天有姐猴子和山水牛,抓來賣給小賣部,賣了錢再買文具、買零食(姐猴子:蟬的幼蟲;山水牛:地蝗的成蟲;這兩種小東西炸熟了又脆又香,是蘇北人民最喜歡的一種特色美食。每年夏至之后是姐猴子和山水?;顒拥募竟?jié),村中小賣部就開始公開收購了,一個姐猴子2—5毛錢,山水牛分公母,公的沒什么吃頭,一個五毛錢,母的滿肚子都是籽,一個一塊或者幾塊錢);冬天天寒地凍、百物凋零,沒什么東西可賣,就背著繩子、挎著籃子或者拎一只化肥袋子出門“拾草”,田間地頭、山野溝壑,干透了的野草樹葉最易燃燒,是蘇北農村冬季里最主要的燒料。那時,她們就像散養(yǎng)的小牛羊,在廣闊的荒野里快樂而自由地游蕩;從什么時候開始呢,從快樂得像喝醉了似的氛圍里清醒過來,陡然發(fā)現已經誤入了別人的地盤,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曾經像空氣、陽光一樣到處都是的快樂,變成了奢侈品。

  “老師?”

  “什么?”她回過神來。最近上課總分神,她不能不羞愧。如果人可以像定鬧鐘那樣隨意控制思想就好了,她想。

  “我做完了?!?p>  “好,那我們一起分析下?!?p>  ……

  一個包子、一只蘋果、一杯白開水,她看了五頁書,是卡爾維諾的《如果在冬季,一個旅人》——目前是卡爾維諾的所有書里她最喜歡的一本(隨著年齡與閱歷的變化,以后她最喜歡的書可能改變);這本書她已經到將近一半,情節(jié)莫名首尾、細節(jié)層層疊疊,看得她一點頭緒也沒有,她喜歡的正是這種感覺,正如她現在的生活給她的感覺。晚飯吃了將近半個小時,之后接著上課:上課、上課、上課、下課;十點四十一分,下課;將第二天的課程里拿不準的題目又過了一遍;回復袁華昨日上午發(fā)來的消息;十一點十五分,躺在床上胡亂看新聞:山城下暴雨,男生帶洗發(fā)水雨中搓澡——這一刻,會有多少人和她同看這條新聞?她想,又想,一個人五分鐘、十個人五分鐘、一百個人、一百萬個人、一億個人……時間被一點一點地、密集地萃取著,從水滴匯成細流、從細流匯成大?!?p>  窗外傳來年輕女子的哭聲。她在枕上轉臉,將左耳朝向窗戶的方向,哭聲源源不斷,是無所顧忌的徹底的痛哭。在這樣一個夜晚她為什么而哭呢?她愛的人傷害了她?得到了什么噩耗?還是她也像——腦海里浮現出那個C型男模糊的白色身影,還有那張被字跡劃傷的面巾紙:活著真累?。。?!手機又響了一聲,她保持著扭身傾聽的姿勢伸手摸過手機,舉在面前點開消息:陜西銅川發(fā)生車禍,一名女中學生遇難。呵——都是什么消息??!手機掉下來,砸在臉上,接著彈到席子上。“叮?!彼龁问謸嶂辉业没鹄崩钡哪菈K,旋身把手機撈了回來。這回不是推送,而是她的陜西女學生小云:老師你看新聞了么?陜西車禍那個。車禍就發(fā)生在我們學校門口,那個女孩子是我們隔壁班的,昨天還和她說話來著。長這么大還沒參加過一個人的葬禮,也沒看過那么血腥的車禍,但是今天突然看到那個女孩子滿身是血趴在地上。人說沒就沒了。突然覺得生命無常,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她立刻跳下床,穿上拖鞋,一把抓過鑰匙,開門往外跑。防盜門“哐當”一聲在她身后合上,耳朵里全是“哐哐哐哐”的腳步聲——她感覺黑夜正在她腳底、像玻璃和落葉那樣帶著脆響被她踩碎,她感覺自己正踏穿黑暗,跑向光明——哐哐哐,哐哐哐,哐哐哐,……直到出了單元樓防盜門,在濕撲撲的水泥路上走了一陣子,她才意識到,夜色里已經沒有那哭聲了。

  ——剛才聽到外頭有女人的在哭。

  “未名陌生人”:那說不定是我。

  ——你來南京了?

  她自嘲地搖搖頭,心道:真笨!她怎么可能來南京,就算真來了又怎么可能正好在她窗外哭?

  “未名陌生人”:開玩笑噠,親愛的!我在BJ哭了??!

  她意識到事情不對勁兒了,問道:

  ——怎么了?

  “未名陌生人”:我和我男朋友分手了。

  ——?。繛槭裁??

  “未名陌生人”:他說在我身上找不到愛情的感覺了!再在一起,對彼此來說都是折磨,不如趁早分開。

  ——不能這樣吧!

  “未名陌生人”:現在這個社會,離個婚都跟鬧著玩似的,何況我們還沒結婚!男人一旦不愛你了,留是留不住的。可惜了,倒叫公司那個小碧池看笑話!

  ——真的不能挽回了么?

  “未名陌生人”:為什么要挽回?這段戀愛我自己也談累了,分就分吧,沒什么大不了的。隔壁一女的今天早上坐公交趕上車禍了,肚子里五個多月的孩子說沒就沒了。生命尚且脆弱如此,愛情算個屁?所以那家伙晚上提分手,我二話沒說就同意了。

  ——你這也太悲觀了吧!肯定有好男人的。

  “未名陌生人”:有肯定有,但是全世界六七十億人口呢,好男人比大熊貓還珍貴,哪能這么容易遇到。親愛的,你還是經歷太少,把男人想得太好。

  ——是啊,馬上三十歲了,感情經歷幾乎一片空白!想想覺得好難過?。?p>  她嘆了一口氣,是真的覺得難過,肚子里的話撲撲往外冒,

  ——感覺自己就像流水線上的趕制品,學前班、幼兒園、初中、高中、大學、研究生,一道道工序走下來,忽然發(fā)現26年就這么過去了,什么都來不及做,必須趕緊進入后續(xù)工序:工作、買房、結婚、生孩子。可惜啊,工作辭了、房子沒買、戀愛也沒談,更別說結婚生孩子。說好聽點勉強算個半成品,說得不好聽,就是個殘次品。你說我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毛???

  “未名陌生人”:照你這樣說,咱們都有毛病。

  這一次,她將自己釋放在一座山上,好高好陡的一座山。你看,往四處看,她發(fā)出指令,于是意念里那個模模糊糊的她手搭涼棚、舉目四望,山影重疊,草木幽深,都朦朧在金紅色的夕陽余暉中。是不是很大氣?是。你再看腳下。她低頭,頓時感到心驚膽戰(zhàn):她的腳下,除了立足的平臺,四周全是深不見底的峽谷,云霧翻騰,風聲呼嘯??催@些深谷,再看看山石陡峭的樣子,你猜到這是什么地方了么?什么地方?她想得仔細,恍然大悟:啊,華山,這是華山,是她向往多年的華山!你蹲下身子。她蹲下身子。你看你腳下的石頭,看到上面有什么了么?她睜大眼睛,在代表巖石的一團黑影上看出了斑駁的條痕!她認出了,那是刀劍撞擊留下的痕跡!激動得一顆心簡直要撞破胸膛跳出來:這里就是當年華山論劍的地方!

  許多年前的那個夏天,她梗著脖子,站在一個陰仄的角落,目光穿過層層疊疊的黑腦袋之間的狹窄縫隙,落在一部十四寸的黑白電視機上,里面“呼呼哈哈”地播放著的正是八七版的《射雕英雄傳》。上一個夏天,她跟著小六叔叔從東北回到老家,爺爺奶奶家住幾天,外公外婆家住幾天,在第二個夏天里住到了外婆家,此后便有了晚飯之后跟著外公去村東老頭家看電視的習慣。男女老少塞了滿滿一屋子,目光都被那臺黑白電視攥得緊緊的。那年她只有七歲,正是最愛犯困的年紀,電視劇從八點演到十點,她撐到九點左右眼皮就開始打架,卻一點也不想睡覺,只好暈頭暈腦地和自己的眼皮作斗爭……四下里全是房屋和院墻的黑影,頭頂一天星星,耳邊八狗子(八狗子,蘇北方言,指蛐蛐)在草叢里“咕嚕?!緡!钡亟袀€不停。她伏在外公硬邦邦的背上,睡眼惺忪地問道:“舅姥姥,演到哪里了?”“明晚上就開始華山論劍了?!彼麄冃睦锒嫉胗浿A山論劍,第二天傍晚早早吃過飯,撇下碗筷就往東頭跑。所有人都比往常到得更早,早早地將一座小瓦屋塞滿了,等待著,等待著,廣告、廣告、廣告——終于開始了,激情澎湃的主題曲,她的心緊張地揪成一團,主題曲——她聽到電視機就跟人吐唾沫似的“噗”地響了一聲,影像霎時萎縮成屏中央的一個小亮點,小亮點一閃一下子不見了,一屋子的人全部掉進黑暗里——停電了。華山論劍,華山論劍,華山論劍……那是個一個村子只有一兩戶人家買得起十四寸黑白小電視的年代,沒有影碟、沒有回放,電視劇播過去就是播過去了。華山論劍,他們到底沒看成。

  論劍,嚯嚯嚯嚯、歘歘歘歘……戀愛——,嚯嚯嚯嚯——婚姻——,嚯嚯嚯嚯——天地之大、哪里用得著擔心沒地方?。√斓刂蟆谝?,星空,蛐蛐。車禍。陜西。華山。外公,哦,外公,在松花江上鑿冰的外公——他那條像西山上的松樹一樣挺直的背也已被歲月掰成了東河邊的垂楊柳,再也無法承載她身體的重量了?!斑堰堰堰选蹦阋蚜恕e裝了,你要醒了。她醒了。睜開眼,燈還亮著,明晃晃的一團。能不能不要每次都這樣,總在這樣的關鍵時刻響起施工機械的轟鳴!她懊惱地想。嘆口氣。關了燈。

  和小陳約定的交作業(yè)的時間到了。吃早飯的時候,她給小陳媽媽發(fā)了提醒交作業(yè)的消息;但她還不放心,又在中午和傍晚分別提醒了一遍。一直等到晚上晚上八點鐘——約定的截止時間,小陳同學爽約了。她了然地苦笑兩聲,給小陳媽媽發(fā)去微信消息:上節(jié)課和小陳約好今晚八點交作業(yè),現在時間到了,麻煩小陳媽媽督促小陳把作業(yè)發(fā)給我。

  八點三十二分,就在她因為小陳爽約的事胡思亂想時,小陳媽媽發(fā)來消息,是小陳寫的作業(yè)!她立刻坐直身體,愁緒全散了。作業(yè)是用鉛筆寫的,字跡和過程都寫得歪歪扭扭,其中有許多擦改的痕跡。她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過三道題,發(fā)現居然有兩道做得很好,只有最后一道題,跳過了一個重要的證明環(huán)節(jié)。她長舒一口氣,忍不住贊道:很不錯哎!看到了小陳媽媽發(fā)在作業(yè)下面的文字:

  ——抱歉啊,楊老師,今天晚上小陳被幾個同學叫出去玩了,您一提醒我,我就趕緊給他發(fā)消息,這不他立馬趕回來把最后一道題補完了。

  ——嗯,了解了。作業(yè)我看過了,做得不錯!就是下次要注意時間哦!另外,最后一道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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