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陵……從來沒有什么蠱族啊……”
“什么?”梁雁驚訝不已,可她們兩人滿臉迷惑,看上去又不像是在說謊?!靶M族以飼蠱為生,黔陵異人族里應是最大一脈。你們再仔細想想!”
清風淳風還是一味搖頭。
怎么會沒有蠱族呢?
梁雁像散了骨頭一般摔在床褥里,大腦卻停不下來地想著這個問題——除非是這時的蠱族還未聚居成族,不然她找不到更好的解釋來解疑。
“烏索鈴,你知道蠱族什么時候出現的么?”
烏索鈴氣極,心想自己若是還有肉身,太陽穴都要被按出兩個凹凹來?!拔仔M世仇,我怎可能知道他們的歷史!”
“不知道就不知道,辣么兇干嘛。”梁雁翻個身把臉埋進被子,也不管一身瑣碎紗裙會不會被壓皺,就這么和衣睡了一夜。第二天日出的時候,卻多了兩個眼袋。
烏索鈴也被動地陪著她通了宵。
“巫蠱世仇,因而巫族忌恨聞人異——”日光從窗縫里漏進來,梁雁瞇著眼說道:“巫族之所以恨他,是因為天地祖神因他灰飛煙滅。我想了一夜,若我絕對避免了為他而死,無論以怎樣的方式,因果是不是都會改變?”
“……理論上說,可以的?!?p> “那就好辦了……”清晨卯時,梁雁終于可以合上眼,平穩(wěn)放心地入眠。
轉眼入秋,晨昏轉涼但午陽仍舊毒辣,距聞人異出征西境已經過了月余。
期間梁雁雖說漫不經心,也依據烏索鈴的指示練習了共鳴,進步是有的,可進步太慢也是真的。以烏索鈴的話來講,是個活物種上神骨都能做到她如今做到的,何況是她。
一日午后,梁雁正窩在院里樹下,百無聊賴地玩一只兔子,控著它吱出一首大河向東流。
烏索鈴終于爆發(fā)了。
“梁雁,我不知道你在拖延什么?”
“是你太急功近利了。”梁雁笑了,烏索鈴的語氣像是給孩子交高額補習費孩子卻不成氣候、恨鐵不成鋼的封建家長。
烏索鈴冷哼道:“我急功近利?我已經是一縷殘魄,你死活與我何干!”
“既然如此,我不急你急什么?”梁雁擺好了一副軟硬不吃的態(tài)度,烏索鈴咬不動反被硌牙,怒而噤聲。
清風這時從院門外走進來,步履匆匆,淳風跟在她身后,有意無意向后張望著。
兩人一前一后走到梁雁身邊,俯身低聲道:“主上,副將回來了?!?p> 副將是五方軍中的職號。
梁雁撫摸著懷里的兔子笑道:“你的意思是,五方回來了,聞人異沒回來?”
“是。西征軍只有副將回了闕城,說是……異將軍追擊深入敵營遭伏,身受重傷,西征軍傷亡慘重。副將回來是向王上要兵支援?!?p> “假的。”梁雁頭也不抬地斷定道:“西征軍里半數都是秉政軍,騙騙那群朝臣還行,我可不信牧族幾個放羊跑馬的能撂倒聞人異。況且,牧族輝煌止于當世,是歷史既定的結果?!?p> 清風淳風相顧無言,烏索鈴則冷笑開口:“你不是一心想改變歷史么?”
“我只是想改變我的那段,與我無關的管它作甚?”
“那主上打算如何?”
“既然聞人異特意派人來請我上戰(zhàn)場,那我就去唄?!?p> “???”清風不解:“異將軍何時請您過去了?”
“副將五方回城借兵,戰(zhàn)況如此緊急,他不直接去王宮借完就走,主將重傷都要堅持回府看看。你想,這就是明擺著給我捎訊息啊——”梁雁笑得像個老謀深算的陰謀家:“第一,聞人異屁事沒有,甚至戰(zhàn)況有點小快樂。第二,他不要面子地派五方回來報慘,無非是說給府里有心人聽的,而這個人,估計就是我了?!?p> 梁雁甚至沒有見到五方本人,該接收的消息卻是一個字都沒落。
清風越來越覺得這位人物深不可測。
“那……主上需要我們打點行裝,通知副將么?”
“通知他做什么?既然要去,我為什么不自己去,一路只當游山玩水,再殺他個措手不及。”
“可不通過副將安排,您如何出府呢?”
說起來,她們從未見主上出府過,明明性格如此不受拘束的一人,卻甘心困于高墻,美其名曰是不愿被人跟蹤。于梁雁,清風她們不是沒有猜測過她其實是籠中困獸、無計可施。
“怎么出去還不簡單?死了就出去了?!?p> 被拎著耳朵的兔子在半空中掙扎慘叫,風戛然而止。梁雁似乎看穿了她們的猜疑,補充道:“籠子太結實,出去的方法只能用一次,多則無效。所以我一直在等,等這么個好時候?!?p> 初秋的烈陽灼透樹冠,將每一張慘白的臉照得通紅。梁雁懶散地打個哈欠,回屋之前,順手把那只兔子塞進清風懷里。
“這東西我玩膩了,你拿去廚房殺了吧?!?p> 邀月今夕的門吱哇一聲合上。兔子在懷中平穩(wěn)呼吸,清風卻不寒而栗。
第二日晌時,疲懶的人們正在享受著茶余飯后無為的人生,空氣靜謐而沉重,人心寧靜又不安。
將軍府西北處突然傳出一聲驚叫,叫聲傳到府中總管芳婆婆耳中,只聽得仆人上氣不接下氣的來報。
“聽說邀月今夕里那個,沒了。”
年近七旬的芳婆婆顛著小腳走在人群最前端,邀月今夕樓門大開,門里卻死氣郁郁。
一具女尸橫在梨花桌上,看上去死有幾日,脖子上一道致命刀傷已經腐敗發(fā)白,滿墻都是風干烏黑的血跡。
這具尸體自然是梁雁。
將軍府里大都是見過世面、看慣生死的人物,沒有人驚慌失措,芳婆婆一邊指揮仆人們收拾尸體,一邊問著清風淳風的下落。
“婆婆,那兩個丫頭在廂房里,已經死了?!庇腥俗呱蟻淼溃骸八坪跏寝k事不力,畏罪服毒?!?p> “可憐的孩子……”梁雁的尸首抬過身邊,芳婆婆面露憐色,唏噓道:“等不到將軍回來處理了,天熱。盡快送她到城南葬了吧?!?p> “婆婆,那兩個丫頭……”
“丟進護城河,不必向我請示了?!睉z憫褪去,芳婆婆仍是和藹嚴恪的將軍府總管。
近夜時分,幾個府內仆役沿墻下走過,從城樓下一道西南偏門出城,須臾一刻又原路返回,在城門落鎖之前消失在夜色里。
府中安安靜靜,人們選擇繼續(xù)享受頹唐。
而城南亂墳崗,這夜多了一個新墳。
墳土濕潤,松松散散地鼓著一座小丘。萬幸將軍府人念在此女子頗受異將軍青睞,特意備了棺木,也萬幸仆役辦事不力,墳包土沒有壓實,墳里人爬出來時并不費力。
墳包被從內部掀開,新土飛了滿天,梁雁感慨萬千地坐在自己的棺木里,兩指在頸間傷口上一點,一只蠱蟲便脫離污血腐肉,落進土里化了塵。
她當然沒有死,清風淳風也沒有死——
話說黔陵有一種晃蠱,可封閉生氣致人假斃,中蠱皮肉僵硬傷口腐爛,足以以假亂真。去除晃蠱,半日內恢復原樣。
人沒真死,傷卻是真?zhèn)?,活生生割的一刀,要留一輩子的疤?p> 子夜時分的亂墳崗愈發(fā)陰森,每走一步都踏著熒熒鬼火。淳風挽著清風,小心翼翼地向前挪著步子。
“阿姐,我有點怕……”淳風顫聲道。
清風像是沒感受到她的顫抖,心事重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墳間路險,兩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仍坐在棺材里的梁雁。彼時她正扯了一段碎布包扎頸間傷口,慘白月光下坐著一位紅衣女子,自己勒著自己的脖子的場景,著實讓人心跳紊亂。
一轉眼看見身后站著人,梁雁草草給自己扎個蝴蝶結,打聲招呼:“來了?!?p> “主上,一切安好?”
梁雁鬢邊垂了幾縷青絲,青絲下那道白布刺著清風的眼。世上竟真能有人受刀割還像是無所謂般嬉笑,清風始終想不通,這個人究竟是真的看淡一切,還是真的心狠。
被這樣的想法糾纏著,清風低下頭,再也不敢與梁雁對視,生怕自己心思被窺透。
梁雁拍掉衣上灰土,一邊舉著手扎馬尾,一邊對清風二人說道:“出了那座將軍府,我這個主上你們可以不必再認了?!?p> 淳風愣住,似是聽不懂她話里的真假。
“這是我給你們的第二次選擇——離開我,從此見面不識,去做個普通人;跟隨我,就是拿命犯險,但我能創(chuàng)造你們想要的一切?!?p> 墳冢是人與鬼對話的門檻,從棺里站起來的,也許不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