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破曉,闕城外十里那座驛站,睡眼惺忪的馬夫走出門吹滅門下燈籠,剛一哈欠,便見院門外閃進道紅影,笑意盈盈地站在他跟前。
馬夫眼前一亮:“你不是前些日子跟著異將軍回來的那丫頭么!”
梁雁忙點頭,似乎很開心馬夫還記得她,拿著錠銀子就往馬夫袖里遞:“大哥,我想買你兩匹馬,可否行個方便?”
馬夫一把年紀還沒遇到過這種情形,當(dāng)時就變了臉色連連擺手:“使不得,使不得??!這驛站馬可都是官家的東西,私賣是要斬首的!”
“哎呀,沒事的!您想,我哪有膽自作主張做這要命買賣啊——這可是將軍的意思!”
想不到她梁雁一生叱咤風(fēng)云,現(xiàn)在買匹馬都要借聞人異的名頭,心中真是不爽。
“這……是將軍許的?”馬夫仍是狐疑:“將軍如今不是正在關(guān)外打仗?丫頭你和將軍是——”
“您莫多問,問了我也不說!”梁雁退后三尺,面露一副羞怯態(tài),臉泛紅暈掩面嘻笑,直把馬夫看得愣了。
這馬夫粗人一個,腦子卻很靈光——異將軍把這丫頭帶在身邊是他清清楚楚看到的,她雖舉止古怪,人卻長得出奇地有韻味。異將軍加冠之年未傳婚訊,性情又清冷倨傲,若說喜歡這一類也不稀奇。
回過神馬夫忙作揖,憨厚笑道:“莫不是夫人?”
梁雁哭笑不得。這人未免太抬舉自己,一開口就往夫人來說。
不過既然如此,謊也得好好說下去:“那您這馬還賣不賣呀,將軍他——可在西境等我去陪呢!”
“賣,我總得賣夫人這個人情罷!”
西去的路并不難找,梁雁手里捏著馬夫傾情贈送的地圖,坐在馬背上慢悠悠地搖晃,路途遙遠,她反而不緊不慢,放寬了心地游山玩水。
另一匹馬只馱著淳風(fēng)。
昨夜在亂墳崗,當(dāng)她給出第二個選擇時,其實選了留下的有兩人,在淳風(fēng)點頭示忠后,清風(fēng)也默默點了頭。
“你們之中,我只會帶一人跟隨我往西境去。另外一人,拿著我手里百蟲蠱的飼用術(shù)法往黔陵去,尋異人聚居的村落傳授給他們,若能發(fā)展壯大,就自稱黔陵蠱族,萬事自作定奪,只需大事知會我便可。”
其實,這也是梁雁給自己的一次選擇——選這兩人中其中一個在身邊困鎖著,另一個,則給她一條坦途。
最后她選了淳風(fēng),清風(fēng)如今已經(jīng)南下。
雖然同樣是識大體懂分寸的姑娘,淳風(fēng)不如姐姐清風(fēng)沉穩(wěn),梁雁是看在眼里的——她太自我,太天真,什么都藏不住,卻也因此更好驅(qū)使。
“淳風(fēng),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殘忍,強拆你們姐妹二人?”
“主上說笑了?!辈怀鲆饬?,淳風(fēng)否定得干脆利落。
“我強留你在身邊,卻讓你姐姐去發(fā)展自己的羽翼,你難道不嫉妒?”
梁雁伸長手臂撫摸馬鬃,目光有意無意瞟著淳風(fēng)神色,果然有一瞬間的細微變化,卻只能算是瞬間,淳風(fēng)已經(jīng)努力地保持不卑不亢。
“姐妹之間談什么嫉妒。不過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罷了。”
“是嗎?”梁雁手下的動作一頓,抬眼望著她道:“她若榮你必榮,可若你損……她未必會損。”
淳風(fēng)全身僵硬,搖晃了一下差點墜馬。
“你知道我為什么給清風(fēng)指路,而不是給你么?”不等淳風(fēng)捋清思路,梁雁又緊追其后發(fā)了話:“因為你蠢。你只能依附我和清風(fēng),我們?nèi)绻还懿粏柌桓嬖V你下一步該怎么走,你頃刻就方寸大亂。清風(fēng)不同,把她逼上絕境,她甚至能做到連我都做不到的事?!?p> 淳風(fēng)咬牙,不再多說一句話。
“當(dāng)然你可以怨恨我,無所謂。你什么都不是,廢物的恨意一文不值?!?p> 話說到這個地步,當(dāng)真是一分情面都不留。
“謝謝主上教導(dǎo),淳風(fēng)一定加倍努力,為有朝一日能夠怨恨您而努力。”
西境關(guān)外,初秋已經(jīng)少見草木,幾棵枯草像是風(fēng)燭殘年的老者,守著荒涼的故土搖搖將墜。凌厲狂風(fēng)卷舐著黃沙,把西征軍的營地掩埋在漫漫大霧里。
聞人異著單衣坐在營帳里,面前堆滿西境布防圖,正落筆飛速擬著將要送回闕城的戰(zhàn)報。鎏銀盔甲堆在一旁塌上,血跡還未來得及處理,早已風(fēng)干凝結(jié)。
五方悄無聲息地走進來,見塌上隨手亂扔的盔甲,默默拿過一方棉帕擦靜。他剛從闕城趕回,一路快馬加鞭,眼下仍有兩道濃重的青色。
“回來了?王上怎么說?”
五方停下擦拭回答道:“王上稱將軍驍勇善戰(zhàn),西征軍更是以一敵十,回絕了抽調(diào)演武場散兵擴充西征軍的請示,只說若實在戰(zhàn)況吃緊,將軍可派人去五十里外天峪關(guān)調(diào)守軍支援?!?p> 聞人異放下筆,整個人靠在了案桌上,闔著眼神情從容溫和,眉心卻微微扣緊:“這可是王上第一次回絕我呢,果然,他還是猜到我私留兵力了么?”
正如先前梁雁猜測,戰(zhàn)況十分可觀,聞人異幾次主動出兵,把牧族部落撞得零零散散無法正面聯(lián)合對抗,戰(zhàn)線直接向西延了數(shù)十里。
數(shù)戰(zhàn)告捷,聞人異見牧族已無法還手,便做了一個極大膽的決定——隱瞞王上,將西征軍中預(yù)選出的秉政軍人選全部調(diào)回,以保留秉政軍實力。
其實哪有什么傷亡慘重,向王上要兵只是填滿秉政軍撤離后的虧空罷了。這段時間軍中人數(shù)銳減,保不準(zhǔn)牧族哪天突然來襲,傷了西征軍元氣。
“算了?!?p> 那人如今蒞于闕城王宮,抬手能觸金鑾蒼頂,以不再是無法自作主張的王世子,區(qū)區(qū)秉政將軍,何德何能左右他的決定。
想了想,聞人異又問道:“你這次回府可見了梁雁?她那里有沒有傳出動靜?”
五方的表情忽然變得很為難,聽到這個話題更是無法言喻的恐慌。
“回將軍,我啟程兩日后,府中家丁快馬追上我報稱,夜里有歹人闖府。經(jīng)仵作驗尸,雁姑娘被割喉殞命,兩個貼身侍女畏罪服毒,邀月今夕所有財物珍品被洗劫一空。”
“假的。”腦海中那個巧笑倩兮的人兒若隱若現(xiàn),聞人異一手撐著額頭,掙脫戰(zhàn)爭帶來的疲倦煩悶,露出出征以來的第一道微笑。“多半是那鬼女人自己卷著財物上路了。為了躲避跟蹤,她還真是煞費苦心呢?!?p> “將軍以為,雁姑娘是詐死?”
聞人異抬眼看著五方,淡笑不語。他本就一張眾生驚艷的好皮相,狹長的眼角落了銀發(fā)點綴,原是英姿颯爽的將軍竟生了幾分陰柔媚態(tài),連日夜相伴的五方也被他看得恍惚起來。
頭一次覺得……自家將軍笑起來真邪。
“我的將軍府,守衛(wèi)森嚴可比王宮。退一萬步講,是哪個身懷絕技又膽大包天的賊人,能越過高墻,還能殺得動她?”
五方呆愣在原地,愕然啞口不敢吱聲。
“咳……”聞人異見五方六根不凈,也知道方才又是自己憑色殺人了,尷尬地輕咳兩聲,換上刀槍不入的冷臉。
“牧族那邊有什么動態(tài)?”
五方忙不迭地配合他:“我軍驍勇,牧族元氣大傷,大軍已退至國境線外,近日應(yīng)該無法還擊?!?p> “好?!甭勅水惼鹕黼x開案桌,讓位給五方:“你來替我把戰(zhàn)報擬完,寫牧族負隅頑抗,我軍恐難抵擋,反正要讓王上知曉我們并不容易?!?p> 說完,他掀簾走進帳外漫天飛沙里,只給五方留下一方硯墨和引人遐想的瀟灑背影。
有將士見聞人異走出來,連忙遞上風(fēng)裘,他順手便把那小戰(zhàn)士攔下,吩咐道:“去天峪關(guān)通知太守,西境內(nèi)大小城池,凡出現(xiàn)行事詭異、黑發(fā)齊肩的年輕女子,即刻派人通知本將軍?!?p> 位于西北要塞滿肇山外的西境,顧名思義,乃是一國邊境。西境自古貧瘠,牧人賴百里橫展的草原為生,可一旦入秋,草原便率先拋棄牧人變成了荒原。
牧族已習(xí)慣居無定所,牲畜喜歡哪里,他們就在哪里扎根,無論遷移還是打仗都是傾族出動。可如今整個牧族卻如一盤散沙般停在邊境之外,背靠著西境的母親河——畢羅河。
天上見不到一顆星星,像是西境荒原上的每一個夜,漫長而骯臟。
須發(fā)皆白的牧族族長站在畢羅河畔,像是無顏面對母親的孩子般低吼哭號。
幾十年,數(shù)十萬計的日日夜夜,在他統(tǒng)領(lǐng)下牧族縱橫四方,是整個西境草原上最兇猛的野狼??扇缃襁@狼老了,爪劈齒鈍,窮途末路,連同草原一起荒蕪。
老族長真的老了,他記不起他的牧族、他的血親究竟有什么罪不可赦,為何要趕盡殺絕,溝壑縱橫的臉上流過熱淚滾滾。
“看來……竟是天要亡我!”
畢羅河上這時吹來一陣清涼濕潤的風(fēng),呼嘯著不肯落地的風(fēng)沙被風(fēng)吹得落入河里,依舊呼嘯依舊囂張,卻化成了河中沙洲。
有個聲音在風(fēng)里響起,低沉沉煞是動聽。
“你不會亡,牧族也不會亡?!?p> 老族長聞聲抬起頭,那個聲音的主人竟遠在畢羅對岸,周身包裹在漆黑羽氈里,只有額上一只純金鷹嘴飾吞光吐華,隱隱約約看不清人臉。
那人足尖點地,順勢借風(fēng)而起,真正是從水上飄來,身后羽氈舒展如黑鴉開翅,羽毛落滿了河面。
“先生是何方神圣?”
“我不是神圣,”那人桀桀地笑著,說道:“我只是一位閑人,心血來潮助牧族渡過此劫。”
“我牧族頑戰(zhàn)至此,氣數(shù)已竭,先生又有什么本事,對抗那異將軍十萬大軍……”
老族長像座被挖空的山,頹然跪倒在地上,眼底滿是無盡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