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的竹林下有一座地牢,陰冷潮濕,專為府內(nèi)捉拿的奸細(xì)與犯了大錯的仆從而備。平日里鮮有人來,可一旦被送進(jìn)去,往往是有進(jìn)無出。
地牢里靠墻坐著個守衛(wèi),正例行公事地打著盹。
一串輕盈的腳步聲在過于空曠的走廊里響起,擾了守衛(wèi)清夢。他剛想叫罵,看見來人后卻恭恭敬敬低下了頭。
“夫、夫人,您怎么來了……”
梁雁不理,徑直繞過他來到一間三封囚室前,示意守衛(wèi)開了門。
角落里蜷縮的人這時抬起頭,目光空洞,聲音沙啞,卻藏不住內(nèi)里的嘲意。
“主上,您來了。”
那是淳風(fēng)。
“你還知道認(rèn)我一聲主上?”梁雁彎腰走進(jìn)門里,看著她,恨恨地?fù)u頭:“淳風(fēng),你告訴我——那把刀是你縫在腰封上的,對不對?”
“是?!贝撅L(fēng)坦然承認(rèn)。
“果然。我中刀那一瞬間便想到了,婚服是你做的,從始至終只經(jīng)過你的手,只能是你。”梁雁嘆道:“好毒的手法,你是鐵了心要置我于死地?!?p> “可主上沒死,不是嗎?”淳風(fēng)竟是咯咯地笑出了聲:“真是可惜,我應(yīng)該在刀上淬毒的?!?p> “執(zhí)迷不悟?!?p> 看著她惡毒瘋狂的目光,梁雁只有憐憫:“你殺了我又能怎樣,我不會給你爹娘償命,清風(fēng)也不會回來。”
“其實謀殺您,我本就沒想過會有勝算?!贝撅L(fēng)把頭倚著墻,笑道:“現(xiàn)在想想,我可能只是為了泄憤吧?!?p> “因為我不能給你報仇?”
“不。”淳風(fēng)忽然抬眼看她,似笑非笑否定道:“主上,事到如今您還以為我放不下的只有仇恨呢。異將軍確實是我的仇家,可您又能比他高尚多少——他害死了我的爹娘,您卻摧毀了我的希望?!?p> 梁雁深沉地看著她,并不言語。
“我一直不如阿姐心思穩(wěn)重,也不如她堅強。阿姐在時我什么都聽她的,她說主上會庇護(hù)我們,我相信了,也曾經(jīng)一度想過釋懷??墒侵魃?,你不該這么殘忍,給了我相信你的希望,又讓我落回?zé)o依無靠的境遇里?!?p> “我殘忍?”梁雁嗤笑:“事情發(fā)展到今天的局面,你們早應(yīng)該心知肚明。我給過你們無數(shù)次機會離開我,可你們還是選擇留在我身邊,堅持走我給的路?!?p> “是嗎?您真的問心無愧嗎?”淳風(fēng)一頓,一抹怨恨的神色緩緩浮現(xiàn)在臉上:“你的確給了清風(fēng)一條青云直上的路,那我呢?我只想好好活著,陪著阿姐,或者陪著主上,可您是怎么對我的?”
她怨恨的神色梁雁很熟悉。
“你想說……滿肇山上的事?”
“是呢,主上。”淳風(fēng)蔑笑:“您在滿肇山上見死不救的姿態(tài),真讓人終生難忘?!?p> “我如果真的見死不救,你不會活到現(xiàn)在。”梁雁當(dāng)真是又怒又悲,心緒復(fù)雜萬千,輕聲道:“因為救你,我犧牲了我的烏索鈴,暴露了我的能力。淳風(fēng),你說出這種話,到底還有沒有良心?”
“您不必再說了,主上?!贝撅L(fēng)把眼一閉,臉深深埋進(jìn)臂彎里?!拔也粫I(lǐng)情,也不會悔悟。死也不悔悟?!?p> “……好,好一個死不悔悟?!毙募庳5匕l(fā)酸,梁雁忽然為自己的憐憫感到不值。
借著囚室天窗的薄光,梁雁眼底忽明忽滅,她只有嘆息,而后又想到了什么,便說出口:“淳風(fēng),我懷孕了……你知道嗎?”
淳風(fēng)猛然抬頭,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錯愕,錯愕過后便是心虛:“……主上,您開什么玩笑……”
“是真的,兩個月——我當(dāng)上宣戎將軍那天晚上發(fā)生的,昨天大夫把脈把出來,我也很惶恐。你知道王朝戰(zhàn)事四起,捏有軍權(quán)的將軍卻突然懷孕,這對于王朝的兵力將是極大的損傷??扇绻野驯鴻?quán)交出去,還給一心血洗異人的王上,或是其他左傾的老臣,整個朝廷和江湖都要劇變。”
“……所以如何,你想說什么?”淳風(fēng)冷笑得越來越蒼白無力。
“清風(fēng)把你留給我,我一直希望你遇事能思慮得成熟些。你傷害我其實無所謂,淳風(fēng),可你的所作所為會牽連多少人和事,你可曾考慮過?”
淳風(fēng)呼吸愈發(fā)紊亂,已是不知如何反口。
“你昨天那一刀,險些讓王朝換血。就像聞人異明明只是滅了樵縣占山為王自立門戶的邪派異人,卻只能放任那些妖作亂?!绷貉闫届o地說道:“有的時候現(xiàn)實就是如此,福兮禍依就在一念之間,哪怕所有選擇的結(jié)局都已經(jīng)被看透?!?p> 于是她拂袖離去。
淳風(fēng)不敢看她的背影,她害怕看到梁雁眼里的失望——沒有怨恨,只是失望,無以復(fù)加的失望。
不歇半日后,有幾個軍人來到地牢,說是奉宣戎將軍之命,把淳風(fēng)帶出地牢,帶上一輛南下的馬車。
馬車一路飛馳,闕城的視野越來越遠(yuǎn)。淳風(fēng)從窗里探出頭,恍然有種如獲新生的錯覺——
她初見的雁姑娘,到底成了可望而不可即、深不可測的宣戎將軍。
冬月過,臘月開。年關(guān)就要到了。
整個金闕王朝都進(jìn)入了冬天,外面天寒地凍的,人容易犯懶,可抵不住人們祈福來年的熱情。而闕城將軍府里,十年來終于第一次迎來了有女主人的新年。
臘八的時候聞人異一整日都在王宮里,就像是休年假前的最后一波加班,過了臘八,滿朝文武也不用每日都去議政殿報道。
酉時三刻,聞人異在將軍府正門前下馬,滿臉疲憊直奔邀月今夕而去。
果然不出意料,他去的時候梁雁正坐在門檻上,頗為不要面子地捧碗喝著臘八粥,頭發(fā)披在肩上,連風(fēng)裘也沒有披。
“送走淳風(fēng)以后,你真是越來越不修邊幅了。”他坐到她旁邊,小聲抱怨道。
“你說這話想找打?”梁雁惡狠狠白他一眼,又低下頭悶聲喝粥。
“怎么不去前廳吃飯?芳婆婆每年這時都備了臘八宴的。”
“不想去。異將軍不回來他們都不讓開筷子,我會餓死。”
“你是將軍府的女主人,你的臉色就是他們的天,還用忍什么?”
“……別問,問就是不想去。”
梁雁從地上擱著的小碗里抓一把綠色的物體,抬手塞進(jìn)嘴里:“而且我不能當(dāng)著大庭廣眾的面吃臘八蒜,很掉價的?!?p> 聞人異冷了臉:“你今夜別靠我太近?!?p> 月初的時候下了場雪,邀月今夕里如今一片瑩白,兩個人影依偎在門檻下,慢慢地聽雪融化的聲音。
兩個各懷心事的人,誰也沒有率先說話。
“阿雁。”最終還是聞人異打破了沉默。
“怎么了?”
“那個孩子……你不會生下他的吧?”
他說得是疑問句,卻或多或少有肯定的意味。梁雁并不感到驚訝,畢竟他是一位最懂她的人。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