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孩子本是個意外，而意外就不該存在。
生逢亂世，生下他才是絕對錯誤的決定。作為未來的亂臣賊子，作為父母，梁雁和聞人異都不想讓這個孩子擁有一個混亂的人生。
“這件事不能讓邙王知道……死也不能。趁著兵權(quán)還在我們手上，能多操作勢力就多操作。”
烏鳥站在墻頭低鳴，隱隱透露著不詳?shù)挠嵪?。梁雁壓低聲音向聞人異說的話，被一陣冬風(fēng)吹散在邀月今夕的院子里。
聞人異難得露出這般頹敗的臉色。
“阿雁，為了實現(xiàn)抱負，你真的愿意犧牲那么多？”
“聞人異，你在說什么？”梁雁神色一凜：“我活在不屬于我的時空里，最大的意義就是帶你青史留名。為了這個目的，我犧牲什么都不心疼?！?p> 最是心狠是她，最是絕情也是她。
“我明日就去黑市找來引產(chǎn)婆，趁這個孩子還沒有成型……”聞人異放棄了反駁，可灰白的臉色并沒有恢復(fù)：“拖得久了，邙王可就發(fā)現(xiàn)了?！?p>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梁雁堅定地望著他，道：“我們還這么年輕，你才二十一歲。等一切都成定局之后，我們多的是機會締造自己的骨肉?？墒锹勅水悾也幌肟茨阕兂晌蚁惹罢J識的那個你，所以我無論做出什么都是為你，我希望你能理解?！?p> “嗯，我知道的?！甭勅水惏杨^埋進她頸窩里，呼吸沉穩(wěn)，道：“那天為你把脈的太醫(yī)已經(jīng)被五方淹死在護城河了。阿雁，做你想做的……便好?！?p> 做你想做的，這大概是對現(xiàn)在的梁雁最大的慰藉。
“對了，”片刻感性過后，梁雁恢復(fù)了理性，問道：“大婚過后我一直沒有上朝，邙王有沒有因為那天發(fā)生的事……針對我們？”
“有關(guān)于此事，我正想告訴你?！甭勅水悘乃i間抬頭，答道：“那天鬧劇鬧得人盡皆知，還鬧出了人命，邙王當(dāng)天便知道了，不過次日他當(dāng)朝宣布你我無罪，兵權(quán)官職不收回，仍然任用我們?yōu)榻痍I王朝的將軍?！?p> “他這是拿王權(quán)給我們擋災(zāi)？”梁雁難以置信地一嗤：“邙王什么意思？他是真的信任你我二人，還是想借我們這出惡化異人與國民的矛盾？”
金闕王朝偌大疆土上，總不可能找不出兩個當(dāng)兵的。聞人異參軍七年，參戰(zhàn)無數(shù)，邙王信任他還有理可據(jù)，可梁雁斬頭露角撐破天也只半年，他一國之君，有什么理由如此浪費他的信任。
倘若邙王不是仁心泛濫，那就只可能是他在演，明里賣他們一個人情籠絡(luò)人心，暗里推動王朝子民對異人的仇恨加劇。
死了聞氏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三少爺，卻能一箭雙雕射傷兩位將軍，邙王的確好盤算——此事一出，梁雁和聞人異更是如履薄冰，只要他們敢對王朝下手，王朝千萬子民定不會放過他們。
不僅如此，本就有舊仇的異人，朝堂上針鋒相對的老臣，還有天下所有居心不良的妖，仇家對手不計其數(shù)。
這看似平靜、一派祥和的光景，早就暗流洶涌，變動了不知多少個輪轉(zhuǎn)。
“真狠啊……”梁雁不禁嘆道：“我早就該懷疑了……闕城聞氏百年氣數(shù)已盡，大廈將傾的家族，怎么突然有膽量敢在將軍府的大婚上鬧事。”
聞人異穩(wěn)當(dāng)?shù)亟舆^話：“聞氏自然是被利用的——不過是慫恿還是逼迫，我們不知道?！?p> “有什么區(qū)別嗎，反正跑不掉邙王和那群老賊操盤?！?p> “別這么說，阿雁?！甭勅水悋烂C道，唇角卻蘊含了一絲涼薄如水的笑意?！盎蛟S邙王只是偏袒你我，畢竟在一個沒落聞氏與兩位護國大將之間掂量，他肯定分的出輕重?！?p> “你真是這么覺得嗎？”梁雁嫌棄撇過臉去，嘲道：“他可沒義務(wù)信任我們。誰都沒義務(wù)信任誰?！?p> 這話很絕，可絕就絕在它是真理。
聞人異默不作聲。
過了戌時，前廳張羅臘八宴的人們才終于想起兩位主人。五方踏進邀月今夕的院門時，正好碰上他們在一個勁兒的長吁短嘆。
五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不敢問。
“將軍、夫人，前廳宴席已經(jīng)備好，等將軍前去開宴。”
“走吧，這是年末少不了的程序?！甭勅水惼鹕?，順帶扶了梁雁一把。
這頓飯倒是真應(yīng)了聞人異那句“食不言寢不語”的人生信條，半個時辰里，安靜得只剩下杯底磕桌的聲音。
太壓抑天性了。
回內(nèi)院的路上梁雁抱怨了一路，說什么也不肯再參加第二次。
自從大婚過后，邀月今夕差不多空了，原先住在這里的人堂而皇之搬進了抱云華霄，和聞人異開始了沒羞沒臊的婚后生活。
可是今天，梁雁卻懣懣地滾回了邀月今夕。
淳風(fēng)已經(jīng)離開，這院子成了空院，梁雁仰面朝天平鋪在樓梯上，睜著眼睛直到三更過半，沒人來打擾她。
“誰都沒義務(wù)信任誰?！?p> 說這句話時，聞人異眼里一閃而過的心虛，梁雁不會看錯。他為何要對自己的妻子心虛，他在心虛什么？
“會不會是我看錯了……”梁雁夢囈般地呢喃道。
不是看錯了那道心虛的眼神，是從一開始，就看錯了聞人異這個人。
會不會，不是他在兩千年里變了心性，而是這兩個聞人異，從來都是同一個人。
同樣偏執(zhí)同樣陰冷，同樣的狠辣無情，同樣的心機深重，同樣的不達目的不罷休，也同樣的愛而占有。
時至今日，哪怕已經(jīng)嫁給了他，哪怕已經(jīng)對他毫無保留，梁雁始終沒有把握他對自己坦誠。
“……烏索鈴，我錯了嗎？”
鬼使神差地，梁雁又念起這個沉寂許久的名字。
她沒抱希望烏索鈴能回應(yīng)她，可這一聲呼喚過后，平靜如死水的心聲卻忽然蕩漾起久違的漣漪。
“倘若我告訴你你錯了，你會改嗎？”
梁雁驚訝于烏索鈴的蘇醒，可她已經(jīng)沒有心思去歡迎。
“不會。”她坦然地笑了：“我還是希望聞人異明媚風(fēng)光地活過這一世，死在這一世?！?p> “阿雁，我一直很抱歉把你送到這里，希望你能如你所愿的活下去，也并不想打擊你?！睘跛麾彽穆曇舢惓］p飄，仿佛梁雁心跳多跳一秒，她就會斷氣在梁雁體內(nèi)?！翱赡阒恢?，無論你如何興風(fēng)作浪，未來是不會改的。你現(xiàn)在的所作所為，反而是推動歷史成型的過程，你現(xiàn)在為異將軍做的一切，都是催使他成為歷史罪人的禍根。”
沒有什么比把努力定性成無用功更打擊的，可如今梁雁的心態(tài)已經(jīng)冷靜到可以接受這一切。
“所以說我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都不能改變什么。”她很快梳理好烏索鈴的話，竟是舒心地笑了?！八运⒍ㄘ撐遥宰嫔褡⒍E落——既然如此，我還擔(dān)心什么？”
如果她的言行都是歷史必然的結(jié)果，那她為何不能隨心所欲，愛她所愛，恨她所恨。
“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了，烏索鈴?！绷貉阈Φ糜l(fā)跌宕起伏，數(shù)月來所有的迷茫彷徨都憑空消散。
“我要創(chuàng)造出一個悖因果逆輪回的規(guī)則，親眼看著天地人神妖魔鬼怪都落得應(yīng)有的結(jié)果，再親眼看聞人異負我。我要自己死心，我要祖神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