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雷來此,并非心甘情愿,而是上官文若一請再請。
此時二人于屋內(nèi)對坐,幾案之上干干凈凈。原本是想請他喝酒來著,可他受了傷,自己又中了毒,想想還是算了。
上官文若對這份失禮有些愧疚,起身從屋角拎過一只茶壺,迅速斟出兩碗茶來。茶碗內(nèi)熱氣騰騰,在這寒冬很是應景。
“盟主找在下過來,所為何事?”項雷喜歡開門見山。過去如此,現(xiàn)在還是如此。
“不為何事,就是想找項叔敘敘舊,不行嗎?”上官文若笑道。
項雷低頭不語,雙手拘束地按在膝上。
上官文若故作輕松地笑了笑,將面前的茶碗朝項雷水平推了過去,又道:“項叔有沒有被嘗過被親近之人所傷的滋味?”
項雷緩緩抬起頭,滿目狐疑。他不知道盟主為何忽然說出這句話,還是他真的猜到了什么。
“罷了,項叔不愿意答,子安就換個問法?!鄙瞎傥娜糇匀舻孛蛄丝诓?,又道:“項叔覺得我父親是好人,還是壞人呢?”
此言既出,項雷大驚。有些話他原本是不愿說的,特別是對面前的這個后輩。他既已背負家仇國恨,做了這亡海盟主,此時道出真相,定會動搖他的本心。項雷想想,欲言又止。
可就是這份欲言又止,才讓上官文若更加堅定地要問下去。敏銳的直覺告訴她,簡隨與襄王的關系,絕不會只是師徒這么簡單。
“在下不懂,盟主想問什么?人心復雜,怎能以好壞而論?”
“若依道理,自然不能以好壞論??梢老埠帽憧梢?。我不需要項叔客觀公正。我只問項叔的心,喜歡便是好,厭惡便是壞?!?p> 項雷沉默了,看來這問題避無可避,良久才答:“他是個好人,卻沒做好事?!?p> “項叔所指的‘沒做好事’可是說他做了徐術(shù)的謀士,幫其謀反,致使國亂?”
項雷疑惑看她,“原來你早就知道?!?p> 上官文若搖著頭笑了笑,這話莫不是算句恭維?
“大會當日,我看項叔神情不對,便覺得是與此事有關。項叔無非是怪我父親幫助徐術(shù),挑起戰(zhàn)火,致使襄王一家罹難吧?其實子安明白項叔不愿與我提及此事的道理。項叔是怕我知道家父亡于陛下之手,心懷怨恨,不肯盡心輔佐。而亡海大業(yè),兩國之爭,歸根結(jié)底,都離不開朝廷。”
“公子聰慧,一語道破。”項雷自愧不如地長嘆了口氣。
“小時候,我確實覺得不公?!鄙瞎傥娜敉虼巴忾_闊處又道:“家父與陛下有師徒情分,海宮來犯時也隨軍拼死抵抗,算得上將功抵過,為何陛下還要執(zhí)意置他于死地。可現(xiàn)在我明白了,法不容情,他既已反叛,陛下只能依法行事。沒什么怨與不怨。要說起來,該怨的人多了,可責怪幾句,人就能死而復生嗎?”
自然是不能。項雷的心忽然抽緊,驀地有些痛。
再看面前的小公子,雖生得小,卻十分豁達。
上官文若搖搖頭,笑道:“我只是想不通,他能做了陛下和襄王的師父,必定深受先皇信任,名利雙收,為何還要助徐術(shù)謀反?要說徐術(shù),早年幫先皇立下戰(zhàn)功,卻被留在北疆鎮(zhèn)守,無官無爵,只有一將軍名號,怕是一早就想反了??筛赣H他……”
“說到底還不是一個‘貪’字”項雷說得有些口渴,將面前的茶一飲而盡,又像是有意將心頭之火澆滅一般。
要是這樣解釋,倒也合理??缮瞎傥娜粢膊恢雷约耗睦飦淼膱?zhí)著。她怎么也不相信簡隨會是為了一己私欲置天下蒼生于不顧的人。若真如此,二叔叔不會至今對其敬重有加,還這么放心地將朝字訣教給他兒子,一教便是二十余年。若真如此,亡海盟也不會有這么多至今對他念念不忘的老朋友。
“云海珠玉只縹緲,功過是非自難料。”項雷一字一句地道,一句詩被他誦得十分呆板,說完嘆氣,“你父親就是說完了這句詩,墜入了逐浪川。”
這句話有些耳熟。上官文若警覺地瞇起眼。
“這么說,我父親墜溪之時,項叔也在場?”
“是。襄王死后,除了近身保護襄王妃的部下,其余人全部聽從而今陛下的調(diào)遣。那日陛下命我追殺簡隨。我和弟兄們一路追趕,直至追到王妃帳前……”
項雷說著說著忽覺哽咽,再難繼續(xù)。
上官文若沒有執(zhí)意追問,那后面的事,即使項雷不說,她也清楚了。
那日情形,歷歷在目,早已成了項雷心里的難言之痛,如今回憶起來只覺心如刀絞、恍如隔世。而那痛中之痛,是那個剛剛出世就慘遭不幸的嬰孩。
“其實,襄王殿下和王妃娘娘,曾經(jīng)有過一個女兒?!表椑渍f。
上官文若端茶的手忽然停住了。
“是嗎?”她問。
項雷點頭,“可如今也不知所蹤。”
“不知所蹤?”上官文若愈發(fā)好奇,自這人口中聽到的竟然不是千篇一律的一個“死”字。
“十八年了,”項雷嘆了口氣,“人人都相信她死了,可我項雷不信。死不見尸,人就未必死。”
“我聽說,那夜我父親以小郡主性命相要,試圖甩開追兵,可寡不敵眾,最終和小郡主一同墜入逐浪川。逐浪川水勢洶涌,小郡主又那么小,恐怕難逃一死。”
“盟主是在哪里聽到的這些消息?”項雷終于覺出不對,更是驚訝,“簡隨墜溪不假??尚】ぶ鳑]有。”
這一問倒把上官文若問住了。難不成丁詠山所言也會有假?
只聽項雷又道:“簡隨帶走了小郡主的襁褓,可襁褓里的不是小郡主,而是一只灰兔。就是北疆荒野隨處可見那種兔子,大小和嬰孩無異,又被割了喉,叫不出聲,因此裹在襁褓里,人人都以為那是小郡主?!?p> 原來是掉包計!上官文若長抒了一口氣,脊背一陣發(fā)涼。
“陛下原路返回,找到襄王妃,誰知襄王妃自盡身亡,小郡主也已不在帳內(nèi)。沒人知道她去了哪兒。這些年陛下想盡辦法打探她的下落,卻始終無果。要是那個孩子真能留下,也算老天有眼?!?p> 上官文若不顧項雷所言,已低下頭陷入沉思。簡隨既然能使出掉包計,究其目的不過是將二叔叔的人馬引走??蛇@樣對他有什么好處呢?再想想母親的死,上官文若眉頭緊鎖。
那日帳中到底發(fā)生了何事,上官文若不得而知,項雷也不得而知。
其實要想知道也不是什么難事。上官文若腦子里瞬間想到了一個人——那個常伴母親左右,又親自將自己送回清音觀的易姑姑。
只是清音觀那地方,現(xiàn)在是回不去的。此番出觀,一來帶著勾結(jié)江湖的罪名,二來帶著私自出觀的罪名,回去容易,再出來可就難了。如今自己已是亡海盟主,肩負大任,許多事的確不能再信由天性,想做便做。
項雷見上官文若陷入沉思,時而蹙眉,不禁又嘆了口氣,怨道:“是在下糊涂,怎么忽然與盟主說到這些。盟主又不關心。”
“無妨!”上官文若立刻收起愁容,友好笑了笑,替他將茶斟滿,只道:“看來我爹爹當年還算有點良心,沒有真的拉上小郡主一同送死。所以項叔才說他是個好人吧!”
項雷臉上露出尷尬的笑,糾結(jié)道:“也不全是?!?p> 不知怎的,項雷總覺得這話奇奇怪怪,卻又不知奇怪再何處。他和簡隨的關系不算近,又不算遠,但絕不像是父子。許是因為經(jīng)年未見,這小公子與父親也早就陌生了吧。
“不管怎么說,當年父親犯下錯事,害了襄王一家,終是不該。今日子安以茶代酒,替父親向項叔賠罪?!鄙瞎傥娜粽f罷,端起茶碗,一飲而盡。
又道:“項叔喝了子安這杯茶,從今以后你我二人便無冤無仇,不知項叔意下如何?子安初來亡海盟,諸事還要項叔多多幫扶?!?p> 上官文若起身,復又跪下,鄭重朝項雷行了一禮。
“盟主大可不必?!表椑淄献∩瞎傥娜舻母觳?,將她扶起來,“父輩之仇,不連幼子。況且簡先生也已葬身逐浪,算是給襄王賠罪了。在下與其雖有深冤,可剛剛聽了盟主所言,心已無仇。請盟主放心,日后在下必定全心全意輔佐盟主,共謀亡海大業(yè)!”
項雷說罷,跪至上官文若面前,正要行禮,卻被她制止。
“項叔有傷在身,不必客氣了?!?p> “這怎是客氣?”項雷反倒不滿道?!笆繛橹赫咚馈C酥髁私忭椑?,愿意將此事坦誠說開,了卻在下心結(jié),項雷感激不盡。昔日在襄王府,項雷感念襄王知遇之恩,便追隨他十余年不死不悔。盟主該相信在下忠心……”
上官文若笑了,“項叔,你說了這么多,怎么連我的茶都不接?”
項雷這才想起上官文若始終端在手上的茶。
迅速接過茶碗,爽快答好,將杯中茶盡吞入腹,竟覺如喝酒般暢快。
空靈鼓
十八年前的真相慢慢揭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