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紅
“你可要考慮好,一萬銀元,你可以換很多東西。婚禮風光大辦,鄉(xiāng)下的姑娘你可以娶幾十個,城里富家的姑娘你至少可以娶十個之多。把這些錢拿去買地,上好的水田能買上百畝,光是收租就夠你吃一輩子?;蛘呷绻阌新纷樱梢匀ベI官。買個團長差不多也夠了。我聽說,黑市上有可以雇的殺手,都是些亡命的逃犯,給他一百個大洋他就能幫你把仇家滅絕戶。一萬銀元,有這些錢,你可以有許多漂亮的妻妾、人人羨慕的田宅、高官厚祿,誰招惹你你就可以殺死誰。你確定要用來贖我?”白鯉直視瘦四指的眼睛,慢慢地說著,每一句話描繪的圖景都充滿誘惑,“看你像煙鬼,吸大煙一萬銀元也夠你吸到死了,你甚至可以把幾條街上的煙館都買下來,讓小廝們伺候你。你確定……要用這些錢來贖我?”
瘦四指聽的一愣一愣的,沒想到白鯉會一口氣說這么多話。
瘦四指記得白鯉是個看上去很高傲的女孩,她不理會別人,偶爾說句話,語氣也非常冰冷??傊疁喩砩舷峦钢宋鸾睦錃?。像一塊不化的堅冰。如果她愿意跟誰閑聊幾句,大概是有很多年的交情。
白鯉說的話都是讓人打退堂鼓的話。像是勸瘦四指不要花錢贖她。
難道她不喜歡被贖走嗎?
瘦四指一直覺得白鯉在這里沒有尊嚴沒有自由,覺得白鯉不會喜歡這里,才決定贖走她的。但她或許習慣了這種沒有尊嚴的生活呢?在這里待久了,反而覺得離開這里無法謀生?
“你不想走嗎?”瘦四指認真地問。
“不想走?當然想走?!卑柞巺s一口否決,搖頭,“這里就是個漂亮的監(jiān)牢?!?p> 瘦四指默然,白鯉的形容很貼切,這里雖然華貴,但對于白鯉這種人不能隨意進出,受什么罪都要忍著,的確就是監(jiān)牢。監(jiān)牢再漂亮也是冰冷的。不會讓人喜歡。
“那你為什么說那些呢?勸我不要把你贖走嗎?”瘦四指反問。
“我不是勸你不要贖我,我是不希望你后悔。希望你考慮清楚。”白鯉說。
片刻的沉默,瘦四指說:
“沒想到你在這種地方住了這么久,還是這么善良?!?p> “善良?”白鯉微微有些驚訝,“我只是不壞吧?!?p> “你也看出來我是煙鬼了。我的身體已經(jīng)敗掉了。我還能活多長呢?你先前說的那些都很好,但我沒有幾年的命享受了?!笔菟闹感χ?,笑容里卻露出凄慘,知道自己將死的凄慘,“所以你收拾一下東西吧。然后帶我去找你的老板,我把錢給他,你可以從這里離開了。”
長久的沉默。白鯉直直地看著瘦四指,似乎在想什么。瘦四指跟她對視片刻就低下了頭去,不敢看她。
“所以你想娶我是嗎?”白鯉突然說。
瘦四指愣了一下,抬頭看了一眼白鯉又低下頭,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承認了。
瘦四指不知道白鯉是怎么看穿自己心事的。但想想其實也很好解釋,一個男人到青樓去,花了幾乎全部的錢去贖一個只見過一面的女孩,目的除了轉手賣掉肯定就是據(jù)為己有。
“那你之前怎么不說呢?”白鯉問。
瘦四指咬了咬嘴唇,抬起頭來看著白鯉,似乎要說什么,但忽然又萎靡了下去,低下頭,沒有張口。
瘦四指當然考慮過對白鯉說婚嫁的事,一進門瘦四指就想說了,但不知道如何開口。瘦四指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東西:孤兒、煙鬼、窮光蛋、靠做奸商販賣偷來的槍賺的錢。聽上去自己真像一個垃圾,應該被遺棄在社會的角落的垃圾。漂亮女孩就應該跟著健康高大又多金的丈夫,至少也應該是一個靠工作吃飯、沒有毒癮本分老實的普通人。而不是自己這種瀕死的垃圾。
“我戒大煙了?!卑柞幒鋈徽f。
瘦四指點點頭,笑了,發(fā)自內(nèi)心地為白鯉感到高興。白鯉這么漂亮的女孩本就不該碰大煙那種東西,瘦四指很高興白鯉能重新變得健康?;畹拈L一些。
“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想娶我,你也得戒?!卑柞幷f。
“戒?!笔菟闹噶⒓袋c頭,如果白鯉一個女人尚且能靠毅力戒了大煙,自己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但白鯉似乎看出來瘦四指的想法,“你是不是以為我是自己硬戒的?不是的,我想自己戒,試了三次,都沒戒成。你要是想戒,沒有我這么簡單。”
“那你最后是怎么戒掉的呢?”瘦四指問。
“我一個姐妹認識一個老醫(yī)生,他給開了一種藥。一副藥要一兩金子。藥很毒,喝了以后尿都是深紅色的。人喝了會從早到晚的睡覺,使勁搖晃都叫不醒,就像死了一樣,這樣睡死就覺不到煙癮了。我喝了很久,把這些年身上攢的錢都快花光了,最后才勉強戒掉?!卑柞幷f,“但你想用我這個法子戒不可能了。那個老醫(yī)生已經(jīng)死了。隔壁房間的紅凰前個月也想找那個老醫(yī)生開藥戒,我托人去問,但那個老醫(yī)生后事已經(jīng)辦完了?!?p> “那我就自己戒吧。”瘦四指點點頭說。他知道戒很遭罪,他之前也試過好幾次,都遭到失敗,那種痛苦就好像把全身的骨頭都打斷再都接回去,反反復復。但為了和白鯉一起生活,瘦四指覺得自己可以洗心革面,逼自己一把,硬著頭皮戒掉。
“那我相信你?!卑柞幎⒘耸菟闹赴肷危f。
“我可能不能生育了。而且你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一雙玉臂千人枕……最后問你一遍,你確定贖我出去嗎?”白鯉直視瘦四指的眼睛。瘦四指也看著白鯉。瘦四指發(fā)覺白鯉的眼神已經(jīng)變了,之前白鯉問完這個問題后眼神冷漠,似乎想讓人知難而退。而現(xiàn)在白鯉眼里只剩了渴望得到肯定的回答。
“我確定?!笔菟闹笩o法拒絕。
巨大的爆炸聲幾乎震碎墻壁!緊接著是震耳欲聾的槍聲,槍聲密集的像是無數(shù)的冰雹砸在房頂上!一陣亂槍過后又是炸彈的巨響,響聲是如此大,震得地板顫動!
瘦四指和白鯉都瞪大了眼,表情驚恐。
槍響突如其來,瘦四指下意識地低頭看向地板,槍聲是從一樓傳來的。
一樓。
煙塵在升騰,地上趴著大片的死尸,血飛濺到墻上,涂滿了半面墻壁。桌子都被炸翻了,滿桌的菜盤摔爛在地上,菜肉花花綠綠地潑了一地。幾分鐘前這里還坐著四十多個人,面前的桌上放著珍饈美酒,悠閑地抬頭聽戲。本來這是個很美好的中午,喝著小酒聽小曲。但二樓忽然出現(xiàn)十幾個穿黑馬褂的槍手,其中兩個人還有輕機槍。十幾個槍手一出現(xiàn)就對著一樓不停地開槍,有人反應過來拔出手槍射擊二樓時,二樓的槍手卻扔下來四個炸藥包。
炸藥包的威力不算大,但炸藥包外面捆了厚厚的一層鐵釘。二樓的黑衣槍手們深知他們做的武器有多厲害,扔下炸藥包后就立刻集體臥倒在二樓地板上。
炸藥包炸開的時候,一樓就像掀起了一陣鋼鐵飛彈的暴雨。鐵釘潑水似地飛濺,狠狠地打穿周圍的人體,又在大片的血霧中飛向四周,繼續(xù)打碎窗戶、打爛門框、鉆進桌子、釘在墻上……
一樓的四十多號人當場炸死了十幾個,剩下的也幾乎全部炸傷,比較慘的,被橫飛的鐵釘打進眼里、刺穿臉頰、剝下頭皮,痛的他們拼命地大叫,頭破血流地在地上爬。想找個桌子底鉆進去躲起來。更慘的,前胸后背都扎滿了釘子,喉嚨被打爛,連叫都叫不出來,在地上滾來滾去,像蟲子似的蠕動。
離炸藥包遠一些的人受傷較輕,但也被震的頭暈腦脹。他們反應過來是有人在二樓襲擊這里,于是拔出腰間的手槍,但還沒等他們瞄準,二樓的槍手們又站了起來,開始對著人群掃射。
子彈像掃帚似的刮過一樓,把那些慘叫的、蠕動的、死了的人都重新射擊一遍。
地上泛起滿地的紅,像是天上下了三天三夜的血雨,外面猩紅的水漫進來了。一地的死尸都泡在血水里。
幾個日本軍官在一地狼藉里爬行,墻角的地上放著一排步槍,他們要去抓槍。趁現(xiàn)在一樓滿是爆炸后的煙霧,他們覺得應該可以接著濃煙的掩護拿到槍。
二樓的槍手當然看見了他們,幾個黑衣槍手居高臨下地站在二樓,不停地開槍,把爬行的日本軍官挨個打死。
最后只有一個斷了腿的軍官爬到了步槍旁邊,他抓槍,轉身射倒了一個二樓的槍手,緊接著幾發(fā)子彈打破了他的腹部。劇痛幾乎使他昏厥過去,但他忍住了,上膛,在他要第二次扣扳機時,上方飛來的子彈打中了他的頭部。
“清一下場子,把趴著裝死的都打死。確保每個人都擊斃。機槍手去封鎖正門,外面的鬼子部隊聽見動靜,很快就會進來。老二老三,你們倆跟我轉一遍二樓三樓,紅染坊歇業(yè)了,不會有男人,看見男的八成就是鬼子或者偽軍,一律打死?!?p> 二樓,張樹程吩咐道,他是這伙黑衣槍手的首領。
張樹程低頭,看見旁邊的地上,剛剛被最后一個日本軍官打中的同伴痛苦地蜷縮著,后背躬的像大蝦。張樹程跪在他旁邊,看了看他身上的傷口,大概活不了兩分鐘了。
“我送你一程吧,別遭罪了?!睆垬涑虇枴?p> 蜷縮的傷員表情痛苦,點點頭。頭還沒點完,張樹程飛快地拔出手槍照頭打了他一槍,把他打死了。
張樹程站起來,像兇惡的狼一樣咬著牙關,回頭看著其他槍手們,眼里都是血絲:
“我們已經(jīng)沒有家了。大家今天來同敵人決戰(zhàn),不求成功,只求成仁。諸位必要以一當十。先死的奈何橋前等一等,大家生為兄弟,死后共赴黃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