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重圍
張樹程說的話,白鯉和瘦四指都聽到了。
瘦四指覺得頭皮發(fā)麻,好端端地,怎么會撞上這么一伙暴徒?瘦四指害怕之后又很憤怒,莫名的憤怒,或許是憤怒于自己辛辛苦苦弄來錢想贖人,卻撞上了殺人的暴徒。
但沒有時間給他憤怒了。
張樹程的人正在二樓撞門,撞門的聲音是那么響,震得人耳朵疼,簡直像是放槍。他們兩下就能撞開一扇門,進(jìn)門就用步槍四下瞄準(zhǔn),像一伙破門的強(qiáng)盜,屋里的女人被嚇得尖叫。
“你鉆床底下吧?!卑柞幇逊块T關(guān)緊反鎖,神色緊張,看了一圈屋子發(fā)現(xiàn)只有床底下能藏人,使勁拽著瘦四指往床下拖。
“藏這里能行嗎?”瘦四指緊張的不停地喘粗氣,立刻趴到地上鉆進(jìn)床底。瘦四指快要哭出來了。被槍聲嚇得夠嗆。心里還窩火。
“沒法子了,你出去正好撞上他們,一個照面他們就會打死你。”白鯉跪趴在地上和床底的瘦四指說話,“我在外面拖住他們,不讓你出來千萬別出來。”
“你不進(jìn)來躲著嗎?”
“他們說話你也聽到了,他們不殺女人。只是清理樓上藏著的日偽?!卑柞帗u頭,比了一個噓的手勢,示意瘦四指別出聲。
“你千萬小心?!笔菟闹赋錆M擔(dān)憂。
白鯉把床單放下來,把被子扯下來蓋住床邊。這樣一來外面就看不見床底的瘦四指了。隨后白鯉一屁股坐在床旁,渾身緊繃地看向房門,等著房門被撞開。
撞門的聲音已經(jīng)到了三樓。巨大的響聲在空曠的樓上回蕩。暴徒越來越近了。
白鯉忽然感覺瘦四指在床下伸出手來,碰了碰自己的褲腿。白鯉知道瘦四指是想出來,把她換到床底下,或許他覺得自己一個男人躲在床下而讓女人面對暴徒不妥。
“縮在底下別出聲!”白鯉呵斥,“這不是你逞能的時候!”
瘦四指把手伸回床底,老實了。
白鯉手捏著褲子,手指微微顫抖。白鯉很聰明,她知道今天一樓來吃飯的都是日軍建立的偽政府的人,而外面的暴徒對偽政府的人展開屠殺,說明這些暴徒無疑是一伙革命黨。革命黨大概心善,不會濫殺無辜,白鯉只是被賣到青樓的弱女子,因此白鯉知道自己的安全沒有問題。
但瘦四指就不一樣了,他太可疑了。紅染坊已經(jīng)歇業(yè)半個月了,按理說不該有外人進(jìn)來。今天在這里的外人又都是日偽。等一會萬一暴徒們發(fā)現(xiàn)了瘦四指,很可能把他當(dāng)作偽軍特務(wù),不等解釋就照頭打一槍。
唯一的指望就是暴徒們進(jìn)來以后不去細(xì)看房間各個角落。
張樹程帶著兩個槍手輪流撞門,張樹程的肩膀撞得生疼。不過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樓上有男人,各個房間里都是一些驚聲尖叫的女人。
到了門牌上標(biāo)著“白鯉”的房門了。張樹程揉了揉肩膀,剛要撞,樓下忽然響起了機(jī)槍聲。
“敵人來了!”有槍手喊。
張樹程沒有再撞門,立刻帶著槍手們下樓馳援。
門內(nèi),白鯉松了一口氣,這兩分鐘她連暴徒進(jìn)來后怎么說都想好了,但暴徒?jīng)]有進(jìn)來,她已經(jīng)滿頭濕汗,門外的腳步聲已經(jīng)遠(yuǎn)去,樓下又響起了震耳的槍聲。白鯉猶豫了一下,爬到門邊把門打開,探出頭去左右看了看走廊。
走廊里空無一人,各個房門都緊閉著。白鯉關(guān)上房門,又退了回來。
“爬出來吧,他們都下樓了?!卑柞幇汛矄魏捅蛔酉崎_。
“有什么路能跑嗎?”瘦四指從床下爬出來,火急火燎,“底下打仗,咱們不能在這待了。”
“沒路,下樓只能走樓梯?!卑柞帗u頭。
瘦四指躺在床邊大口喘氣。來之前瘦四指的確沒想過會發(fā)生這樣的事,一時間腦子空白。樓下的槍聲又漸漸猛烈起來,聲勢大的像是要把整棟樓都震塌。外面聞訊趕來的日本兵大概在強(qiáng)攻。暴徒們只有十個人,而城里的日偽軍有好幾十,紅染坊被攻破只是時間問題。
瘦四指忽然從地上跳起來,跑到窗邊往下看。
“你想跳窗嗎?”白鯉說,“在這跳下去會摔斷腿!”
瘦四指回頭,一臉豁出去的表情,“二樓有窗臺,應(yīng)該能墊一下。樓下有稻草垛,我跳下去以后找稻草垛放在底下,你再跳下來?!?p> “我們可以在這里等他們打完!你別跳!”白鯉急了。
但瘦四指已經(jīng)跳出去了。跳下去之前瘦四指扯過白鯉床上的厚被子扔了下去,大概是想讓被子在地上墊一下。他縱身躍了出去。緊接著白鯉聽到了他的一聲慘叫。
白鯉慌忙沖到窗邊往下看,瘦四指倒在樓下的石板路上。大概摔得不輕,疼到用手去狠抓地上的被子,兩條腿不停地抽搐。
“你怎么樣?”白鯉大喊。一樓正在槍戰(zhàn),巨大的槍聲里只有喊才能讓人聽到。
瘦四指開始在地上爬行,爬向遠(yuǎn)處的稻草垛。他一邊爬一遍喊:
“我沒大礙!二樓的窗臺墊了我一下,它壞了,我又掉到一樓……我的右腳疼麻了,右小腿可能裂了。”瘦四指抓到了稻草垛,在地上跪爬著,奮力往回拖,一邊大吼,“你快收拾一下你要帶走的東西!我鋪好稻草你就跳!到二樓的時候抓一下!快!”
瘦四指平時笑容猥瑣形象低賤,可現(xiàn)在他卻真的像個勇猛的男人。
白鯉立刻離開窗邊。她拉開梳妝臺的抽屜,抽屜里沒有什么貴重物品,紅染坊的制度森嚴(yán),每個姑娘掙的錢都不能私藏,而是要盡數(shù)上交,因此白鯉沒有攢下什么錢來。白鯉在抽屜里抓走了一張小布條,放進(jìn)貼身的衣物里藏好。
隨后白鯉抄起剪刀,一剪子剪斷了滿頭的長發(fā)。白鯉的頭發(fā)很長,青絲如瀑,垂下來可以及腰,想必留了很多年。但現(xiàn)在她一剪刀剪斷了,毫不憐惜。
樓下的槍聲忽然中斷了,但緊接著響起了地動山搖的爆炸聲。真的是地動山搖,白鯉清晰地感覺到房間的地板震了一下,梳妝臺上的脂粉盒像活了似得猛跳。
白鯉沖到窗臺邊往下看,稻草已經(jīng)在下面鋪好了。
白鯉緊張地大喘粗氣,三樓說高不高,但說矮也絕對不矮。白鯉一時有些不敢立刻跳下去。白鯉曾經(jīng)見過在紅染坊三樓跳下去的人。下場很慘。
白鯉很小的時候就被賣到紅染坊了,紅染坊的老板喜歡買一些幾歲大的小女孩養(yǎng)著,因為小孩子便宜,而且從小在紅染坊養(yǎng)大,就會在這里學(xué)的規(guī)規(guī)矩矩。買來還不能接客的小女孩會先做一些雜物,幫廚或者打掃樓梯走廊。等某一天,當(dāng)初的小女孩長得亭亭玉立了,老板就會根據(jù)女孩的姿色決定她們是去二樓還是三樓。
十年前的那一天,白鯉還是個小不點,在一樓給各個桌端盤子上菜,忽然聽到有重物砸在地上的聲音,接著就是歇斯底里的慘叫。慘叫的聲音是女人發(fā)出的。
所有人都跑出去看,在樓后面找到了慘叫的人。那是一個三樓的姑娘,她從三樓跳下來想逃跑,離開紅染坊,但她落地的姿勢不對,落地后她的腿骨扎到了肚皮里。鮮血淋漓。白鯉目睹著她在地上疼的一動不敢動,撕心裂肺地疼了半個鐘頭,最后像個血人似的死去,白鯉留下了不可抹去的記憶。
“快!跳!”瘦四指在底下喊。
白鯉一咬牙,忘了兒時看到的那個跳樓慘死的女人,兩腿哆嗦著從窗戶翻了出去。白鯉覺得底下那個男人值得自己信任,或許他真的能帶自己逃出這個監(jiān)牢。他都跳了,自己怎么不敢跳呢?
……
……
保路村外三公里。
枯黃的野草足有半人高,草梗間殘留著白雪。高低不一的雜樹間掠過一只只黑色的飛鳥。
大群的民兵趴在野草亂樹間,手攥著步槍或大刀,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像是潛伏在樹叢中等待撲擊獵物的一群猛獸。
馬亥抬頭向上看,馬亥臥著的地方有許多枯樹,那些枯樹枯死很久了,不知為何還沒有倒地,樹干被風(fēng)吹雨打久了,都彎曲成了弧形,還被雪包成骨頭般的白色。馬駭看著那些彎曲的白樹干,覺得自己像是一只螞蟻在仰望恐龍的骨架。
五個村子一共湊齊了二百號民兵,看似人多勢眾,但只有一半的人有槍,另一半人只有大刀。而根據(jù)馬亥的李冬裘打聽到的情報,保路村的兵員雖然大概只有五十人,卻有多挺機(jī)槍。
馬亥覺得這種情況就像一群赤身裸體的野蠻人拿著木棍,去進(jìn)攻一撮身披鎧甲騎馬執(zhí)劍的騎兵。勝負(fù)如何真的是無法判斷。
馬亥旁邊趴著的就是姜淵水。臨行前姜淵水給各個隊的民兵開了動員大會。慷慨激昂又激人熱血。但后遺癥就是姜淵水現(xiàn)在口渴難耐,一直在抓石頭上干凈的雪放到嘴里含著。
“馬隊長。”姜淵水小聲和馬亥說話,“在想什么?”
馬亥的確心事重重,但馬亥一直裝的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但大概演技不到位,沒想到讓姜淵水看出來了。
“想過幾個小時打仗的事情。”馬亥小聲地說,聲音小的只有旁邊的姜淵水能聽見,“你也知道我有一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爹,但是他從來不提戰(zhàn)爭。我沒從他那里學(xué)到任何東西。現(xiàn)在我就要帶著人打仗了,手下們都覺得我有勇有謀,但實際上怎么打仗我也是抓瞎?!?p> “大家都一樣的?!苯獪Y水拍拍馬亥肩膀說,“我們建立隊伍好比一群人去荒野探險,誰都不知道路,不知道哪里有寶藏、哪里有虎豹蟲蛇,誰也不敢走。但人堆里有膽大的人跳出來說,大家跟我走吧,我給你們探路。我們就是這樣的人。探路的人。打仗,打一次就知道怎么打了?!?p> “話雖如此,但這第一次……代價有多大呢?”
馬亥說完就不再說了。他繼續(xù)抬頭看著頭頂上枯樹的樹枝。那些樹枝就像蜘蛛網(wǎng)一樣密集。馬亥的眼神里隱隱透出不安,像一只落到蛛網(wǎng)上的小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