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舊憶
傍晚的時候,海水沿著珍珠岸漫了上來。山間的溪流從凌晨流到傍晚,已再無閃亮的顏色。木吊橋不晃,走上去穩(wěn)穩(wěn)的。山茶花被潑上夕陽的色彩,使得蟬鳴無動于衷。沿著溪流植著許多芳草,遼遠的亂紅園內(nèi)也植著許多香草。絲竹聲聲入耳,衣衫略過金邊瑞香,一行人最終停在五音堂大門口。
騷,很久以后的無殤回想那天,發(fā)現(xiàn)用這個字才能形容自己對五音堂的初始印象。
混著深紫的霞光慢慢被天空攏成暗色,發(fā)間別花,身著粉衣的五音堂學生齊齊站在大門口歡迎新學生。六堂雙閣的學生均是瀛洲仙宮里頂級優(yōu)秀學子,而今天新來的學生卻比較特殊。首先,是個凡人,其次沒上過學(恐怕連字也不會寫),再者,才四歲。
聽說在六堂之會上,宋堂主說要讓這個孩子成為新學生時,三秋堂堂主被氣的破口大罵。雖然宋子予這一舉動這實在荒謬,但其他堂主還是同意宋子予的做法。畢竟那是宋子予挑的人,他能看入眼的,一定不一般。
可目前來看,這個小姑娘,除卻長得俊美,氣質(zhì)冰冷,好像并沒有其他特別之處。
“小妹妹,宋堂主已在申椒殿等候多時,還請小妹妹隨我們進申椒殿進行入堂禮?!睎|風走到無殤面前說道。
無殤看一眼身邊的深深,深深輕推她一下,示意讓她跟著走。
“你還會過來看我嗎?”她矮矮的,使勁仰臉看深深。
深深點頭。
“我不放心,我怕你就這樣又把我給丟了?!彼滤粫?。
深深蹲下,伸出小指,無殤立刻勾住,道:“這樣就好,拉了勾,就騙不了我了?!?p> 深深點頭,她放心了。往前邁一步,回頭看見深深沖她揮手。再看,深深身后的秦暮離正一臉凝重地望著她。她斂目轉(zhuǎn)身,走到東風面前,東風伸出手,想要牽她過去。她瞥一眼,搖搖頭。
“人家嫌棄你啦!”有人笑著調(diào)侃。
“東風也有被嫌棄的時候哇!虧得長了張清風綠竹般的臉,可惜騙不了小姑娘嘍~”
“去去去!人家是小姑娘,不好意思罷了?!睎|風笑著對他們說,“那不拉手,你就跟著我,我?guī)闳ヒ娞弥鳌!?p> 她點頭。
又回頭,粉色的人群,低低的她只看到粉色飄動的衣衫。
他真的會來看自己嗎?她努力跟上大家的步伐低頭想著,他這一次不會又要把自己丟掉吧。
不會,不會。她否定自己的想法。
很久之后,豆苗再問起宋子予,為何要接受無殤,為何要讓她入五音堂,宋子予終于開口給豆苗一個答案。
“當我看她第一眼的時候,我總覺得,這個小娃娃,將來會改變點兒什么?!?p> “改變什么?”豆苗問。
“可能是這個時代?!?p> 她很倔強,大抵是因為生來倔強。
完成復雜的入堂儀式之后,天上已經(jīng)躺著許多星星。微胖的定風姐姐將粉色堂服遞給無殤,宋子予坐在上面,拖著輕軟的調(diào)子道:“這可是我家靜靜親手給你做的哦~吼~真是讓人羨慕~”
他笑得宛如池下的靜水,軟得想讓人將他狠狠揉在手里。他捏著裙子走下,漫步到無殤面前,手一揮,一個鐲子套在無殤手上。他道:“你已成為我堂學生,今后堂名,扶風?!彼麖澭中Φ溃骸安贿^,我還是喜歡喚你的名字,無殤。”
無殤抬頭看他,點頭道:“行啊,隨你。”
周遭的學生忽哄笑開,無殤不懂他們在笑什么,只得將目光放在衣服上。
東風領(lǐng)她到住處后,許多人陸續(xù)到她院子里找她說話。
有豪爽的大姐姐說要負責保護她,有靦腆的哥哥說要擔負起教她認字的責任。她是個凡人,而他們是修仙之后的優(yōu)秀仙者。她和他們差得太多,他們不知道她能在五音堂學習什么,但他們知道,她是個小妹妹,需要被他們照顧。
其實,他們真的非常想知道為何宋堂主要接受她來五音堂。在瀛洲,登上任何一階臺階,都需要走嚴格的程序。只有通過位高權(quán)重者的推薦或嚴格的考試才能進入瀛洲仙宮學***級之后,學生們有幾個選擇:入軍、留宮、入門、入堂、入閣。卒業(yè)的學生,皆是仙法高強的仙者,這樣的仙者入堂或是去其他地方深造才不吃力。然而無殤……
宋堂主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學生們搞不懂,便不再去猜。就當這個小妹妹來這里玩一趟罷了。
次日的早晨,山里下了一場薄雨。雨霧漫過五音堂的,漫過喬木,漫過灌木叢,漫過無殤屋子窗下的茉莉。她跑了出去,頭發(fā)被淋濕后又站在紫荊花樹下安靜地看雨。白鷺走過來,和她對視,又飛走。她又逗了幾只叫不出名字的巨大的鳥兒后,踩著水坑跑回小屋。
“你好?!?p> 一個怯怯的聲音。
無殤扭頭,看到一個姑娘,薄薄的劉海,雙髻上有綠芽。
“請問,我可以進來嗎?”
豆苗抓著門框,緊張不安。
她害怕這個小娃娃。她始終忘不了這個小孩子的眼神,忘不了那個過肩摔。
這個姑娘,四歲,凡人,過肩摔!
自己四歲在干什么?大概在撒尿和稀泥吧。
無殤站起,嗯了一聲。
得到允許后,豆苗轉(zhuǎn)身抱起放在地上的琴踏進屋子。
“你頭發(fā)濕了?!睂⑶俜藕煤?,豆苗發(fā)現(xiàn)無殤散著的發(fā)濕漉漉的。在屋子里張望幾下,拿起絨巾走到無殤面前,豆苗謹慎開口:“我可以給你擦頭發(fā)嗎?”
“嗯。”
軟軟糯糯的聲音,奶里奶氣,像離不開娘親懷抱的小娃娃。雖然眼里裝著疏離和冷漠,但細細看來,還是看得到天真和稚嫩。
豆苗舉著絨巾不知如何下手,又問:“我可以抱你嗎?”
無殤?yīng)q豫了。
四目對視。
久久,豆苗聽見一聲嗯。
她把無殤抱在腿上,小心的給無殤擦頭發(fā)。
想問小娃娃那天為何要打架,又感覺不合適,便去扯其他話題。
“那個白發(fā)公子和你什么關(guān)系?”豆苗問。
若是交流多些,說不定關(guān)系會好些。
安靜的小屋,腿上的娃娃沒說話。
小姑娘大概實在思考。
“家人?!?p> 等了好大一會兒,豆苗聽見這回答。
“家人?你父親?”
“不?!?p> “你哥哥?”
“不?!?p> “那……是你弟弟?”
稀奇!這么大一只弟弟?
“不?!?p> “你夫婿?”
“夫婿是什么東西?”
“我,我不問了?!?p> 頭發(fā)已經(jīng)擦得半干了,豆苗又問:“秦大人和你是什么關(guān)系?”
小姑娘想想,又道:“我是他撿來的,他讓我喊他哥哥。”
“哦,我也是被撿來的?!倍姑绲?,“我很小就被宋子予撿來了。宋子予你知道吧,你堂主,你師父。”
無殤看一眼豆苗的衣袖,嗯了一聲。
“最初是他照顧我,后來就是我照顧他了。掐指一算,一百多年了?!倍姑鐕K一聲,將無殤的身子轉(zhuǎn)過來,兩人面對面,道:“但他不讓我叫他哥哥,他說我長的不好看,覺得有我這樣的妹妹很丟人。呵,這么嫌棄我!哼!”
“堂主長得好看?!睙o殤低頭道。
“對啊對啊,他長得就是好看??傆性S多公子追求他,然而也有好多人討厭他,說他太娘了。哎……”豆苗嘆一聲,給無殤擦發(fā)梢,“確實娘,你說他怎么長成這副模樣呢?沒見過這樣的男人,夏幽公子本來好好的,但幾百年了,好像被他帶壞了,真愁人?!?p> “夏幽?”無殤聽見一個熟悉的名字。
“對啊?!鳖^發(fā)擦干后,豆苗抱她去梳頭,“夏幽公子好像很久之前就認識宋子予了,兩個人玩得可好了?!?p> “我也認識他?!彼?,任由豆苗給她梳頭。
“你也認識?那可真是巧。那樣五音堂就更熱鬧了??!”豆苗笑道,“對了,今天堂內(nèi)的學生都去參加瀛洲眾議會去了,所以五音堂才空蕩蕩的。我是要過來喊你起床,沒想到你起那么早,還弄得一身濕。你是去淋雨去了嗎?”
無殤應(yīng)了聲是,問:“什么是瀛洲眾議會?”
豆苗頓了一下梳頭的動作,想了想,道:“就是商量制訂法案的會議,接著之前的議會開的。這眾議會是要分好幾次開的,一次開不完。其實啊,這會極其無聊,一堆人為個法條吵來吵去的,偏偏還開那么久。你說無聊吧,可是制訂法條還是那么重要,一點兒也不能忽視。你以后啊,可千萬別成為議會議員?!?p> “議員?”
“對啊,眾議院的職位有很多,大院長,少院長,議長。順便說一下,宋子予就是個議長。還有議評會,然后就是議員。咱五音堂的所有學生都是議員,以后你要是申請成為議員的話,你也可以成為議員。不過還是不要成為議員比較好,因為你就算為許多事情發(fā)聲,那些人也是不會理你的,凈是給自己找氣受?!?p> 豆苗說這話的時候,心里有東西在堵著,“議員是有很多的,一到議會殿,就能看到黑壓壓的一片,特別吵。除了六堂雙閣的學生是議員外,各大門下弟子,瀛洲仙宮優(yōu)選學子,各山莊主人還有平民代表都是議員。你想想,那么多人,那么多的想法,瀛洲島法一次才修訂幾條呢?自己的意見要是得不到重視,會很難受的。再說,那些位高的人,根本不會制訂讓自己不受益的法條,然而,大多數(shù)的法條草案,都是危害位高之人的權(quán)益的。嘖嘖嘖?!?p> 豆苗挑眉,語氣里的無奈被調(diào)侃的語調(diào)掩蓋。
“哦?!睂τ谶@些,無殤暫且聽不懂,只能淡淡地哦一聲。
“其實瀛洲眾議會不是最重要的,瀛洲仙宮宮會才是第一重要,其次是瀛洲洲會,再然后才是瀛洲眾議會。法案這個東西吧,還是位高權(quán)重者說了算,就算制訂下來,他們違反了,還是沒人敢把他們怎么樣?!?p> 豆苗聳聳肩,拿起發(fā)簪給無殤挽發(fā),“說回這個瀛洲仙宮宮會啊,一開瀛洲仙宮宮會,大家就知道瀛洲又要和別人開戰(zhàn)了。也不算是開戰(zhàn),會一開,就代表,瀛洲又要搶別人家的地了?!?p> “搶地?”無殤問。
“對啊,搶地。殺人,侵占,搶地,就這樣簡單。把那里的民眾殺了,或擄回來,然后把那片土地劃到瀛洲的地圖上。這個會議很重要,宋子予沒帶我去過,不過那會議從來都是以‘決定開戰(zhàn)’結(jié)尾的。”豆苗臉上浮起一抹諷刺的笑。
“沒人反對嗎?”
“反對?怎么會有人反對,沒有任何人去反對的?!?p> 頭一次聽見豆苗冷冷的聲音,無殤略微驚訝。
“你現(xiàn)在還小,以后就知道了。雖然瀛洲的過去會讓人原諒現(xiàn)在的瀛洲,但是我覺得,無緣無故搶別人的東西是不對的?!苯o她挽好發(fā)后,豆苗坐在無殤對面,道:“瀛洲曾是個可憐的受害者,強大之后便成了無情的殺害者。成王敗寇是沒錯,但瀛洲有時太過分了?!?p> 無殤搖頭道:“你說的我都不懂?!?p> 豆苗拍拍她,道:“沒事沒事,你還小,不懂很正常。對了,還有個瀛洲洲會,這會議是針對那些不肯將土地劃到瀛洲的地域來開的。各大收復地、未收復地、半收復地的域主都要在這場會上接受談判。我認為,這種會議和瀛洲仙宮宮會差不多。因為結(jié)果已經(jīng)被內(nèi)定了,就算別人不同意還是要在心里憋著。域主或代表的名字在紙上一簽,那個地方就歸瀛洲管,就簽個名字,地就被劃走了,哎呀,真是可怕?!?p> “嗯,可怕?!遍L篇大論,無殤只聽得懂每個字,卻不太懂這一長段下來到底在表達什么,只得重復一下豆苗末尾的字句。
豆苗拉著她往琴的方向走去,邊走邊說:“所以,你要是想做自己想做的事,就一定要爬得高高的,去取代一些人?!?p> “取代?”
豆苗嗯一聲,道:“對,取代,比如那個姓蘇的。”總覺得對這個小女孩說這樣的話有點過早,豆苗拍拍她道:“我話太多了,你現(xiàn)在還是好好享受生活比較好。那些事,我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好了。說一句很無恥的話,只要刀沒有架在我們身上,我們就不用著急去反抗什么或是為誰拼命。”
無殤低頭聽著,手指撥過琴弦,發(fā)出一陣好聽的聲音。
豆苗長嘆一聲,道:“只要死的不是自己,就會無比慶幸,這種思想,哎,我還真是無恥?!?p> 很久之后,無殤想起這句話,那時腦子里突然也涌起這樣的想法。死的不是自己,死的那么慘的不是自己,死在像自己手里拿的刀下的人不是自己,自己竟然十分慶幸。
那樣也真是叫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