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得了閑,或者路過蓬萊仙山附近,君容還是時不時地會去看霜野。
雖然每一次看著少年,他亦不知還能說些什么安慰。
只是單純覺得,自己應(yīng)該來看看。
這個小靈君令他惋惜,痛惜。
因此,君容總是坐在湖邊,看著湖中少年不及眼底的笑容,說一些天南地北的瑣碎。
“霜野,長生帝君近日在東洲尋了味養(yǎng)元的靈藥,黎丞上仙亦說那藥很好。已經(jīng)喂給了素柯?!?p> “東洲?”
少年眉頭漸蹙,“帝君怎會去東洲尋藥?青華帝君統(tǒng)轄之地,旁的仙神不會亂說?”
“咳,這有何好議論的?!本輰⑹种械墓痈糁孢h遠地丟向霜野。
“六十八宮亦派出仙神到處尋藥呢。再者,青華帝君也未說什么不妥,旁的仙神又哪有資格插話。”
霜野輕輕抬手,穩(wěn)穩(wěn)當當?shù)亟幼」印?p> 君容笑著朝他眨了眨眼,“別光拿著,挺甜的。”
霜野緊抿雙唇擰著眉朝他瞪過來時,君容樂不可支地倒在身后的小山埂上。
他口中還不忘火上澆油,“哈哈哈哈哈,小霜野你這模樣真稀罕!和小時候一模一樣,哈哈哈哈哈……”
“你故意的?”霜野繼續(xù)瞪著他。
“啊?”君容繼續(xù)笑,“啥?”
霜野咬牙,“你明知我不喜酸味?!?p> “啊,嗯是知道啊?!本菪χ鹕恚熬褪枪室獍?。”
他一邊欣賞著霜野怨毒的目光,“天天看你笑,都看膩了?!?p> 霜野:“……”
“行啊…那下次我哭給你看?”霜野將缺了一口的果子砸向他。
“那還是別了?!本菀煌犷^,輕巧地避過劈面襲來的`暗器`,“我瞧著也難受。”
他拍了拍身上的露水,又從草地上的芭蕉葉里揀了一顆果子扔向霜野,帶著頗具玩味的笑意,“這次是甜的?!?p> --
“……霜野,別吃了,”君容盯著已經(jīng)背對著自己細嚼慢咽了一刻的霜野,直覺對方在借機晾他,“你回頭看看我。”
“等我吃完,”霜野邊吃邊道,“來得及。”
君容輕輕癟了癟唇,無奈地轉(zhuǎn)移視線,瞥向霜野身前的幾案下。
“這竹鯉魚,你意欲編多少個?”
“沒想過,暫時編到素柯醒了?!彼袄^續(xù)吃。
他瞬間來了精神,直了直身子,“小霜野,聽哥哥一句勸。就算素柯再怎么喜歡鯉魚,你將這樣一堆大同小異的玩意兒送到她面前,她亦絕不會有多歡喜?!?p> 霜野難得地停下手中的玉箸,回頭看過來。
見他不語,霜野催道,“所以?”
君容堆出二分笑意,“所以呢,多陪哥哥說說話啊。禮物呢,在精在珍貴在心意,物以稀為貴,曉得嗎?”
他丹唇的弧度才彎了一半,就見霜野狠狠瞪了他一眼,回身繼續(xù)吃。
“……”君容滿頭黑線,瞧著少年的背影暫時閉了嘴。
……
“小霜野,和你說件事。聽不聽?”
瞅著霜野的背影聽了小半刻風吹山嘯的君容,實在無聊了。
“山珍海味也不能這般吃法吧,你這速度堪比龜行啊?!?p> “哦?!彼皩⒂耋缟煜虮P中的最后幾片萵筍。
“……那聽不聽?”盤坐地上的君容保持單手抵膝撐首的姿勢,微瞇著雙眸,狀似平靜地又問了一遍。
“方才你要說的事,不是對我用膳的評價?”
“……”君容:“方才那是忍無可忍的慨嘆!”
霜野終于吃完了,轉(zhuǎn)過身來,“那你說吧?!?p> 君容胸悶地嘆了聲,合上眼想歇一會兒。
他一臉活似生吞了只癩蛤蟆的模樣,沒好氣道:“半個月前,咱們天界添了位小公主。”
“……好事。”霜野極其平淡的應(yīng)了聲。
霜野拿起手邊的竹條繼續(xù)編鯉魚。
君容覺得對方今日對他很敷衍!
他皺著眉,輕撅著唇角,狠狠地甩了甩發(fā)麻的左臂,“太極帝君道,屆時他要拽著長生帝君去仙宴上賀喜。倘若小公主模樣生得漂亮,他便要拉著長生帝君給西極戰(zhàn)神定門親……西極戰(zhàn)神已經(jīng)快九萬歲了,小霜野你評評,這事兒合適嗎?”
“太極帝君想多了,我?guī)熥鸩粫屧吕系氖伦?。沒什么可評?!?p> 霜野攏了攏竹條,白了他一眼,擺出一副說教的模樣,“你是不是太閑了……你也不小了,修行重要,少談?wù)撨@些沒影的事。”
“……”君容氣笑了,“你小子今日故意在氣我是吧?”
霜野暫停了手中的活兒,看向他,沖他眨眨眼。然后唇角噙了笑,換上一副人畜無害的兔子模樣。
“……!??!”
君容氣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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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霜野,看書呢?”
君容自山林間跳出,一屁股坐在湖邊的石堤上。
“嗯?!彼胺畔轮窈?,瞥見他放在一旁的包裹,順口多問了句,“何物?”
“給你的?!彼麚破鸢鼟伭顺鋈ァ?p> “你下次扔?xùn)|西給我點指示先!”霜野舉出雙手接了個滿懷。
好在里面的物什不硬,不然一準兒要被砸出內(nèi)傷。
君容笑道:“這十丈遠的湖面夠你回神兒了,還要何指示!”
霜野白了他一眼,打開包裹后愣了一瞬兒。
他食指中指并用,挑起包裹里的衣領(lǐng),面上帶了二分疑惑,“衣服?。俊?p> “…??!……”君容看著他的模樣,莫名覺得好笑,“你是不識還是瞎?告訴哥哥?!?p> “送我做甚?我又不缺?!?p> 霜野重新疊好嶄新的衣衫。
“……”君容,“三千三百多年了,你身上這件,穿的也夠久了。換一件吧。素柯醒來看到你穿成這樣,會心疼?!?p> 數(shù)千年一晃而過,霜野的模樣跟著也變了。像人間十六歲左右的青少年,個頭拔高了不少,露著腳踝手腕、有些灰撲撲的衣服瞧著像天界版的乞丐。
“素柯這件又沒讓你扔,收好藏起來也一樣?!本萦盅a充了一句。
“知道了,明日換。”霜野盯著竹簡道。
他的耳尖變得有些微紅,君容微瞇著眼瞅了半天后,無聲地笑了。
難得,這小子居然害羞了。
君容笑道:“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p> “你說。”霜野將視線從竹簡上摘出。
“你有師弟了?!?p> 君容一手輕輕捋著身旁的一叢蘭草,看著霜野,“是長生帝君在臨近南海的一處山谷撿的,由一汪深澤所化,連他自個兒也不知自己多少歲?!鲆姇r,他正獨自坐在樹梢頂望著遠處出神,帝君一連三問,那小子只盯著帝君不開口?!詈蟮劬龁柺欠裨敢飧靥旖?,那小子拍了拍屁股跳到了帝君面前。”
霜野沒說話,或者,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
君容:“我見過他兩次。……說真的,模樣同你有六七分相像?!?p> 霜野還是盯著他的面容沒說話,好像在耐心地等他繼續(xù)講,但神色微變。
“不覺得很巧?”君容道。
霜野一怔,眼睫輕扇,看著他不動。
“莫道五洲四海,就單指南洲,不知年歲、不省世事的生靈多了去了。帝君為何偏偏帶回來一個,和你有幾分相像的?”君容微斂了笑意。
他一副意味深長的模樣,“我兩次見他,皆是在你院里,如今想來,總覺得,是否因為相似才好……”
他停了話,盯著霜野,“在想什么?”
霜野半斂了眼瞼,微垂了腦袋,“沒想什么?!?p> “你在想,因為相似才好替換吧?”
君容語帶篤定地道:“畢竟你到現(xiàn)在也未能走出這片湖,帝君也一次未來看你,他應(yīng)是對你失望透頂了…放棄你了,是吧?”。
“你胡……”霜野低吼到一半,憤怒又沒了聲音。
“嘖嘖嘖?!本輫@了一聲。
“前兩次見你沒精打采死氣沉沉時,我便將你小子腦子里的彎彎繞繞捋了一遍,這會兒還裝什么?”
霜野面上紅白交加,既惱又羞。
君容掌中化出一捆卷軸,“這個你可要接穩(wěn)了,我偷來的,要還?!?p> 霜野抬臂一把握住,“這又是什么?”
君容看著他打開卷軸,“長生帝君畫的。”
卷軸上畫著三個人影,從左到右依次是霜野、素柯和一個同霜野長的很像的少年,少年的神情清冷,一雙桃花眸卻格外惹眼。
畫中場景是長生宮里霜野常住的院子。素柯坐在石桌旁,雙手撐著腦袋笑著,看著很是乖巧可愛。一旁的霜野一身白色衣衫,同樣微笑著,卻是他現(xiàn)在的樣子。
霜野的瞳仁驀地放大,盯著畫上的自己,許久沒動。
君容輕輕笑了,語氣輕柔,“帝君應(yīng)該也很想你?!?p> 霜野聞言,突然抬首,紅著眼眶瞪向他,“你長本事了!竟敢在長生宮行竊!”
君容:“……!”
他無語到像是喉嚨被氣憋住,看著霜野甩過頭一點兒也不煽情地收了畫軸時,氣道:“白眼狼!你真信我偷的?”
霜野充耳不聞,沒一點兒不好意思,“小師弟喚何名字?”
君容無奈地笑道:“南澤?!?p> --
這日用過膳后,霜野支了一根魚竿,躺在太師椅上小憩。
突然,安靜的山谷間,破空之聲自遠處飛馳襲來,緊接著“咚”的一聲悶響炸在他頭頂上方。
霜野眼眸驟睜,瞧見滿樹的銀杏果似驟雨一般,正劈頭蓋臉地朝他砸下來。
他連忙從太師椅上翻身滾了下去,卻還是被碧白果砸了滿身。
一身鴉青色衣衫,手持一柄淡紫色的長弓立在樹梢頂?shù)木?,看著對面山底下狼狽的身影,笑得前仰后合毫不留情。
“你給我滾下來!”爬起來的霜野咬牙怒吼。
一手撐著樹桿的君容,一聽更樂了,靠著樹桿捂著肚子彎腰直擺手,“不來不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忽然,一片瑩白遮天而來。
隨即,君容瞧見霜野白凈俊秀的臉龐迎面貼近,一拳揮在他英俊的臉上。
登時,他一個趔趄,險些翻下枝頭。
“我艸!”君容雙腳勾住枝干凌空翻身一躍站定枝頭,吃驚地看向山腳下的碧湖。
霜野正在彎腰撿釣魚竿。
“你、你方才…出陣了?!”雖然臉臉頰還疼著,君容仍舊不可置信。
霜野重新坐在太師椅上,看也不看他一眼。
霜野拋出釣餌,“方才你手里拿的,便是兵萃宮新出世的仙器?”
君容:“……嗯?!?p> “是以,”霜野漠然地盯著他,“你今日過來弄此一出,便是為顯擺,你贏過了一眾中平仙?”
“是啊?!本輫@了聲,沿著樹干坐下,“但被你小子整得沒心思炫耀了?!?p> 霜野:“你是否忘了一件事?”
他掂了掂自己的乾坤袋,“論法寶之多,仙器等級之高,整個三界,能勝過我的恐怕沒有。你好意思來我這兒炫耀?”
“……”君容聽著他不乏嘚瑟的語氣,氣笑了,“你小子想討打是不是?”
霜野:“你來啊?!彼殉鋈中σ?,“你進得來這陣中嗎?”
“………”君容簡直不想說話了。
霜野擺出心滿意足的模樣,躺在太師椅里。
君容看著斜下方的身影,心中隱隱的激動升騰,“你可以出陣了,是吧?”。
“……算是。”
霜野望著湛藍的天空,“身體去不到一里之外,但元神,似乎能去到任何可去之地……哥,我見過素柯了。等她醒來,我應(yīng)該可以徹底離開這里?!?p> 身旁的枝葉被山風吹的嘩嘩響,君容明白過來,方才揍他的是霜野的元神。
他忽然就笑了,漸漸的,笑出了聲。
“……”霜野疑惑地看向他,“你,笑什么呢?”
“不知道。就是覺得很高興?!本菘粗啊?p> 忽然,他又笑了,肆意而暢快地傻笑著,時斷時續(xù)的。
許是被他的笑聲傳染,霜野跟著笑了。
漸漸笑出了聲,在太師椅里時而掩面,時而瞥向君容地傻笑著。
一時間,整個山谷全是他倆肆意而暢快的笑聲。
六千多年了……
君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知曉霜野可以離開湖面時的心情。
他還未從這份難以名狀的喜悅中回神時,命運再次開了一個玩笑。
——霜野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