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姻 緣
次日,夫鄖傳達王旨,冊封季子為“勾吾夫人”,寶冊、寶印俱全。
擇定的良辰吉日到了,迎親的儀仗早早來到驛館恭候。宮人仆婦們里里外外,緊張有序地忙碌著。年長的姑姑,微帶褶皺的雙手,靈巧地拿著蓖子為季子梳發(fā),高聳的發(fā)髻挽于耳后,簪上赤金丹鳳朝陽明珠步搖,這是景公特意命尚工司精心打造,大喜之日簪佩的飾物。姑姑又一一為季子戴上玉簪子、珍珠額串等,瞬時,季子感覺,整個頭沉重無比。她望著鏡中人,明艷動人,一抹紅唇告訴她,自己即將成為別人的新娘。
一襲大紅嫁衣穿在身上,這是幾十個繡娘,日夜趕工制好的。細細的金線繡出龍鳳呈祥的圖案,再綴以珍珠玉帶,一眼望去,滿目璀璨。嫁衣大小尺寸皆合身段,惟一不合時宜的,是季子的神情,她的臉上,沒有一丁點兒待嫁新娘的期盼和激動,一臉淡漠,仿佛這里一切的忙碌,與她毫不相干。于她而言,至始至終,只是個任由人裝扮的木人。季子打扮妥貼,姑姑將一襲紅蓋頭,蓋在她的頭上。季子的眼前被一片紅色籠罩。時辰未到,她靜靜地坐在閣中等候。
“太子到!”隨著一聲長長的吆喝,驛館里人群騷動,緊接著,宮人們又是一陣忙碌。
婧云當作陪嫁的貼身婢女,一直跟隨在季子身旁,她頭一次經(jīng)歷此等事情,生怕出錯。嘴里不停地絮絮叨叨,季子聽了,不覺好笑。如今,惟獨這古靈精怪的婢女,尚能博季子一笑,讓人不禁為她唏噓。季子輕輕嘆息,將手中的紫笛遞給了婧云。婧云會意,公主既然嫁于吳國太子,此物斷不能帶進王宮,便把它封于一個雕刻精美的檀香匣子里。
“吉時到,迎新娘!奏樂!”
長長的吆喝后,絲竹響起。喜慶的樂聲,延于耳邊。季子被宮人們簇擁著,緩緩步出驛館。穿著厚重的嫁衣,那些流金溢彩的首飾壓了她一身,季子行走得格外笨拙。在侍女們的攙扶下,費了好大勁才上了肩輿。肩輿被高高抬起,季子透過蓋頭的隙縫,看到宮女們手持雉羽宮扇,捧著鎏金銅爐,焚著熏香,所到之處,留下漫漫奇香,令全城百姓大開眼界。
夜色降臨,吳國王宮張燈結(jié)彩,喜氣洋洋。吳王闔閭笑逐顏開,太子大婚,往大了說,吳國江山將后繼有人;往小了看,兒子成婚,他這個做父親的,也好向故去的妻子有所交待。因此,平日里保持王者威嚴的闔閭,一直笑容滿面。儀式在裝飾一新的慶弘殿舉行,宋國的送親使諸岑被尊為上賓,與吳國大將軍伍分列左右,余者依官職大小依次落坐靜候。
“大王到!”
百官急忙起身:“參見大王!”
“眾卿免禮!”俗話說,人逢喜事精神爽,闔閭看上去笑容可掬,一臉和氣:“今日諸愛卿是來參加太子婚儀的,所以,不必拘泥于禮節(jié),大家盡興就好?!?p> “謝大王!”
君臣復落座,閑談趣聊,等候兩位新人的到來。
“吉時到!”隨著禮官響亮的唱和,新郎、新娘一手牽著紅綢,緩緩而來。絲竹聲洋溢在偌大的宮殿,喜慶悠揚,十二名歌者齊聲唱和:
“東方之日兮,
彼姝者子,在我室兮。
在我室兮,履我即兮?!?p> “東方之月兮,
彼姝者子,在我闥兮。
在我闥兮,履我發(fā)兮?!?p> 新人迎著歡悅的歌聲,在吳宋兩國君臣的注目下,款款步入正殿。這時,歌者們換了一首喜歌,以表達對新人的期望。
“麟之趾,振振公子,
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
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
于嗟麟兮!“
季子聽了想哭,曾幾何時,她憧憬著,有一位彼此傾心的男子,牽著她,護著她,一起攜手走進屬于他們的婚禮!
“拜天地!”
季子站著沒動,朵雅姑姑不作聲色,悄悄掐了一下季子,提醒她不要走神。季子從混沌中立時清醒,緩緩跪下,與吳國太子俯身叩拜。
“拜君王!”太子和季子向吳王跪拜禮。
“夫妻對拜!”
夫差愣了一下,但還是依言躬身。季子雖然被紅蓋頭覆住臉面,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從她稍顯遲緩的動作來看,想必也是不情愿的。
“禮成!”
夫差和季子被宮人們簇擁著前往寢殿德陽宮。按照儀制,太子還要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賀,所以,紅燭高照的德陽宮內(nèi),季子獨坐洞房。慶弘殿內(nèi),大臣們接連向太子敬酒,以示恭賀。太子夫差來者不拒,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著,借著酒意,掩飾內(nèi)心的失落……
季子靜靜坐在榻上,絲竹喜樂不絕于耳,屋內(nèi)紅燭高照,侍女們依次站立于殿內(nèi)殿外。從大清早到深夜,季子片刻不得安歇,此時已疲憊不堪。端坐于榻上,一頭的首飾壓得她腦袋發(fā)沉,脖頸酸脹。她剛準備松馳一下身子,邊上的朵雅姑姑馬上低聲警告:“公主,有失儀態(tài)!切不能亂動!”
唬得季子立馬挺直腰背,才剛端坐,就聽到門個侍女齊聲問安:“參見太子殿下!”之后一陣寂然。
“咣!”一記響亮的推門,嚇得季子差點跳將起來。
“參見太子殿下!”殿內(nèi)的侍女們驚慌失措地行禮。
“免,免了……”太子語無倫次地說著。
“殿下?”叔雍很是擔憂,作為近身侍衛(wèi),他是不能進入寢殿的。只能將他交給侍候的宮女,交待她們好生侍奉。
人未到,一身酒氣先撲面而來,季子頓時生厭。
這時,宮女們唱起了賀歌,簇擁著太子往屋里走。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綢繆束芻,三星在隅。
今夕何夕,見此邂逅?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綢繆束楚,三星在戶。
今夕何夕,見此粲者?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好!好!唱得好!通通有賞!”太子豪氣地高喊。
“謝太子殿下!”
夫差東倒西歪地走上前來,一個趨趔,似要摔倒,侍女們急忙忙七手八腳地扶住他。夫差身材挺拔魁偉,一群小宮女哪里有力氣撐起他?但又不能不扶,只見她們,一個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將太子拉住,一番折騰之下,大家累得筋疲力盡。夫差在眾人合力扶持下走到新娘跟前,緊接著,夫差伸手就想抓紅蓋頭。
“哎,太子殿下,不可徒手……”朵雅姑姑見狀連忙阻止他,她將稱桿遞到太子手中:“稱心如意!”
夫差漫不經(jīng)心地接過,一下就將紅蓋頭挑落,滿室紅燭照耀,他被新娘頭上滿目璀璨的珠翠亮晃了眼。而季子一晚上,只能看到從紅蓋頭底下透露出的窄小的亮光,一下子置身于如同白晝般的房間,眼睛一陣目眩。待他們都適應了光線,看清對方的顏面時,不禁愕然,同時驚呼:“是你?”
夫差以為喝醉酒眼花,忙使勁揉揉雙眼,一再仔細觀察,沒錯,的確是她!夫差瞬時酒醒了大半,驚喜連連道:“你說你叫‘季冉’,原來名字是假的,被你騙得好辛苦!”
季子嫣然一笑,柔聲道:“你跟我說你叫差吳,不也沒告訴我真實名字嗎?”
“我是吳人,名字里有個差字,沒錯啊?!狈虿钗⑿Φ?。
“若這么講,我叫季子,‘季冉’不過是相差一字,也算不得騙人呀。”季子俏皮地說道。
夫差啞然失笑:“好,好,好!咱倆扯平,誰也不計較,可好?”
“好,依你所言?!奔咀計烧Z道。
“自從那日分別,后來又曾數(shù)次經(jīng)那里找尋,卻始終未得你的蹤影?!狈虿钜幌肫甬斎?,十分感慨。
“你也去過?”季子詫意地問。
“嗯,”夫差輕輕點頭,似在回憶當日情景,“不久前,父王指婚。我心有不甘,特意去太傅府找你,太傅告訴我,你已嫁人。不曾想,所嫁之人,竟然是我。真是上天恩賜!能讓我娶到你?!狈虿钍中老病?p> “真的想不到!”季子亦感嘆,她見玉佩系在夫差腰間,不禁伸手撫摸。
“你的紫笛呢?”夫差問道。
“今日之前,刻不離手。晨起梳妝時,將它留于驛館里?!奔咀犹寡韵喔?。
“為什么?”夫差不解地問。
“你我之親事,不過是兩國間的聯(lián)姻,各取所需,自是談不上情意真切。雖非你情我愿,但既已嫁入?yún)菍m,自然要格守婦節(jié)。前塵往事,只能存彌于過去,又怎么能夠?qū)⒆系褞胪鯇m呢?”季子幽然嘆息。
“身為太子,即使國之姻親不遂如人意,但至少,若遇到心靈相犀之人,還可納娶。而觀女子,則一生凄愴?!狈虿钜喔杏|良多。
“所幸,妾身所嫁之人與心儀之人,同為一人!”季子一臉?gòu)尚摺?p> 夫差望著季子靈俏的雙眸,不禁心猿意馬,他手指輕拂過季子的臉頰,依然潤如脂玉。季子被他一拂,羞紅了臉,越發(fā)顯得嬌美,夫差看得心生蕩漾。正想一親香軟芳澤,侍女捧上美酒道:“太子、夫人共飲交杯酒!”
二人相視一笑,拿起酒盅,手相互纏繞,一飲而盡。
侍女們識趣,悄無聲息地退下。
翌日,季子一睜開眼睛,就看到夫差半倚在床榻,手上擺弄著紫笛。季子驚喜,她一把奪將來,問道:“什么時候拿進宮的?”
夫差假裝無可奈何道:“清早打發(fā)宮人去驛館,才剛?cè)怼!?p> “醒得這么早?”季子打著哈欠,懶洋洋地道:“我可困著呢?!闭f完,伏在夫差胸前。連日來,她為著親事夜夜失眠,昨日又折騰了一整天,難怪她睡意連連。
“博美人一笑,自然不怕早。”夫差含笑輕語。
季子莞爾一笑:“謝啦!”隨后,她將紫笛輕放于妝臺上。
“如何謝我?”夫差不再挑逗,而是把握著紫笛,自言自語道:“此物跟隨我多年,從未有此刻看它順眼?!?p> 季子依偎于夫差胸懷,無比愜意。
“今日有合宮朝覲,王族眷親都要來,恐怕一天都見不完?!狈虿罾洳欢〉卣f。
“啊?”季子大驚失色:“那怎么辦?昨天的禮儀已經(jīng)累得不能動彈,怎么還有這么多儀式?”
“放心,有我呢,幾個重要王族親眷是要見的,其他一些無甚緊要的,不必理會?!狈虿顚捨康?。
“不行,你是太子,不能因為我,落下話柄,”季子態(tài)度堅定,問道:“第一個,見誰?”
“父王!”夫差微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