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其位,謀其政,這是一個好干部的標(biāo)準(zhǔn)。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桃花村雖小,那也是一個世界,而且還是一個和外面的世界一樣復(fù)雜的世界。
朱來福被革職以后,接任桃花村村長的是一個叫五十六的家伙。五十六比郭占金大幾歲,也念過幾天書,算是桃花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識字人之一。可五十六太貪婪,當(dāng)了村長以后沒幾年的時間,桃花村的人們眼見的五十六家的小日子一天天的就肥了起來,大小人家也是個干部,村里的人誰也不想惹人嫌,都悄悄的眼紅著。
突然有一天,大隊書記來桃花村召集全體村民開會,會上親自宣布村長由郭占金接手,這對村民及五十六都是一個突然襲擊。
剛一宣布,村民們就嘰嘰噪噪的議論起來,甚至有幾個人還起哄叫好。五十六低著頭臉紅到了脖子根,連為什么都沒敢問,就訕訕的走了。因為他知道,沒有為什么,如他一般塵埃大小的級別,放在顯微鏡底下都很難找到的村官,去留只是領(lǐng)導(dǎo)階級的一粒唾沫星子輕飄飄自肥膩的嘴里一飛出來就決定了的。
當(dāng)然,郭占金是有準(zhǔn)備的。
新官上任沒幾天,郭占金就瞄準(zhǔn)了村西北進村的必經(jīng)之地,山坡下的一片荒地。那片地,石頭多,而且稀稀拉拉的長著些野杏樹,桃樹,榆樹。
每年一到春天,這里白的杏花,紅的桃花,還有淺黃綠色的榆錢兒,漸次綻放。無論年景好壞,這里都充滿了愉悅與希望,無論是淺黃綠色的榆錢兒,還是酸的倒牙的野杏子,在郭占金的少年時期都沒少吃過,有時候還真的是為了充饑,而現(xiàn)在,這片從祖上就一直閑置的土地,再一次令郭占金充滿了希望。
他想開發(fā)這片地,但又怕人們說他獨占,經(jīng)過一番周密的計劃,他想好了應(yīng)對村民們可能提出的任何意見,于是象征性的召集了一次集體會議。
在六子家的炕頭上,郭占金喝了口茶,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從來沒干過這種營生,真心不知道咋干,我其實自己家的活也夠忙的了,咱們大隊李書記非要我來當(dāng)這個村長,勉為其難,先當(dāng)?shù)每础5谝淮握偌蠹议_會,說的不對的地方,希望弟兄姐妹們,叔叔大爺們多擔(dān)待著點兒?!闭f完,低下頭佯裝喝水抬眼偷偷的觀察了一下眾人的反應(yīng),可清一色的紅棕色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特殊的表情。對他們來說,誰當(dāng)都一樣,他們只是默默無私的又扶了一個貧而已。
于是,郭占金繼續(xù)說:“這幾天,我自己琢磨了一下,我總想干點兒實事兒,給咱們村集體也增加點兒收入。想來想去覺得咱們村口的那片地,其實也有點兒利用價值,我想承包出去,你們誰愿意承包,咱們討論一下怎么個承包法,大家可以暢所欲言?!?p> “那地有個甚用?”
“承包是甚意思了?”
“承包就是還得花錢了哇,”
“誰吃飽撐的花錢要那兔子不拉屎的地?!?p> ……。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著。
郭占金靜靜的聽,他心中一陣竊喜,于是裝作很發(fā)愁的樣子說:“那片地閑著也是閑著,我想承包出去,給咱們村集體掙個承包費,你們誰愿意?”他再次問,并將‘承包費’這三個字重重的強調(diào)了一下。
會場鴉雀無聲。
郭占金繼續(xù)說:“誰承包上幾年之內(nèi)也見不到利,所以五年之內(nèi)免費,誰愿意?”話說出去了,他不由得有些擔(dān)心,萬一有人愿意呢,自己的計劃就完全泡湯了,于是她接著補充道:“不過,五年以后,不管你見到見不到利,必須給咱們村集體上交承包費?!?p> 其實那塊地在那兒閑著已經(jīng)幾十年了,誰也沒有想過要利用起來,一時之間人們都不知道承包這塊地要干什么,所以大家都表示不會要。最后,郭占金很是勉為其難的說:“大家都不要,怎么辦呢?!彼室庠谌巳褐袑ふ抑樱骸袄暇?,你要上哇?!?p> “我不要,我也忙不過來,你要上哇?!?p> “要不咱倆合伙,萬一交不起承包費,兩個人負(fù)擔(dān)總比一個人負(fù)擔(dān)強些,再說了,村里有了收入,以后大隊攤派給咱們村的吃喝招待費就不用往村民身上攤了,這是個好事,老舅,就這么定了。”郭占金似乎硬往老舅的頭上推這片令人嫌棄的荒灘,村民們都不敢正眼看郭占金,生怕這么倒霉的事兒會落在他們自己的頭上。
“問題是白給我也不知道要這片地干啥?”老舅似乎也很無奈的樣子說。
“行了,這事兒要是大家都沒有意見,就這么定了,能干啥以后再說?!?p> 像一段雙簧一樣,郭占金和老舅擁有了這片土地的開發(fā)使用權(quán)。
第二年剛開春,他們的工作重心便轉(zhuǎn)向了這里。他們每天都要趕著馬車到地里,清理石頭,并砍掉那些沒用的歪脖子樹。然后,柱子一車一車的往家里拉這些被當(dāng)做柴火的歪脖子樹。
小賣部的門前。
春閑的人們聚集在一起議論紛紛,有的似乎明白了什么,有的還在觀望,有的在等著看笑話。只是當(dāng)下,他們有點兒眼紅那一車車的柴火,定然能燒的炕頭燙屁股,也羨慕那一片新的土地,不知道又可以種出來多少糧食,但他們最多的是想幸災(zāi)樂禍的看那塊地的收入不夠交村里的承包費。
郭占金也沒有閑著,他將自己的想法說給劉鄉(xiāng)長聽。劉鄉(xiāng)長非常支持郭占金建設(shè)經(jīng)濟林。
他為他提供了又一次幫助,這次不是貸款而是一部分撥款,還為他跑通了市里苗圃的支持。苗圃愿意先期免費提供杏樹苗,三年以后按成活顆數(shù)計算,并定期指導(dǎo)杏樹的管理方面的技術(shù)。
萬事俱備。
經(jīng)與老舅商議,郭占金把這個工作交給了日子同樣不太好過的妹妹兩口子來管理。
春意盎然的春天總是賦予萬物生機勃勃的動力。小草尖尖的嫩芽破土而出時,老桃樹粗壯的枝干內(nèi)也已涌動著生命的汁液,催促舒展著泛綠的枝條,吐出一簇簇約米粒大小,然后黃豆大小的紅紅花蕾。
又是一季桃花開,桃花還是那片桃花,人卻已經(jīng)再也回不去當(dāng)年了。遺憾與難以泯滅的愿望一同隨著花開花落在每一年的春天都偷偷的走進他落寞的心里,張狂的叫囂著,攪擾著他原本已經(jīng)安定的生活。
郭占金不斷的偷偷的罵自己??赡腔鸺t的老桃樹像個妖嬈的妓女,總是在他偷看它的時候不斷的向他遞送那似曾相識的情絲。他只好拼命的干活,好讓繁重的體力勞動來麻醉自己,不去想那些真實而又虛無縹緲的東西。
那片地里熱火朝天的開工建設(shè),打井,翻地,開溝。在技術(shù)人員的指導(dǎo)下,十多畝的杏林將要在一塊荒灘上建成了,從此這里再也不是荒灘,而是杏園了。
而此時,村東的那顆老桃樹,也又一次火紅的綻放。郭占金不止一次看見梅香走向老桃樹。他知道梅香一刻也沒有忘記和自己的約定,更知道梅香還在惦記著他,甚至低聲下氣的乞求過他,都被他給無情的拒絕了。有時看著梅香可憐巴巴的樣子,他真想上去抱著她,可是,他肩上的責(zé)任太重,面粉廠的貸款還沒有還完,杏園就又貸上了。他不能也不敢再夸一步向前,因為向前一步那可就是一個萬惡的深淵。
如果不能成功,拖累的就是好幾個家庭,他沒有多余的心事老去想梅香,更何況秀芬的眼睛早就盯著梅香了,那可是個憔悴的醋壇子,他必須小心翼翼的伺候著,甚至該哄的時候還得哄著。
一天,從面粉廠出來,他并沒有著急的回家,也沒有去看看杏園的建設(shè)進度,而是上前山了。因為他很想去看看老桃樹,不敢直接去,非得從山上繞下來經(jīng)過才不至于被人們發(fā)現(xiàn)。
這都是因為自己心里有鬼。
其實老桃樹開花的季節(jié),無論是李家村的,還是桃花村的人,只要是閑著沒事的都要過來賞一賞桃花,聞一聞桃花的香味。似乎只要在這里才能忘卻所有的瑣碎,心靈純粹的向花兒一樣干凈,美麗。
郭占金站在半山腰上,放眼遠望,一簇簇,一樹樹,白的杏花,粉紅的桃花,在連綿的大青山腹地到處都是,而未來的幾年甚至幾十年,杏園將是這里最美麗的所在。
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他的杏園,在每一個早春新綠尚淺的季節(jié),杏花爭先綻放,那一樹樹白的耀眼的杏花,連綿成片,不用說收獲,就是那份美麗也足以使人心醉而流連忘返,它們散發(fā)著杏子的香味在桃花村的上空飄散,使貧窮了幾輩子的桃花村,在播種的季節(jié)就已經(jīng)嗅到了收獲的喜悅的味道。
郭占金笑了,他看見杏園里還有幾個身影在勞作,那是大哥,妹妹和妹夫。
從前山的側(cè)面下來,就是那顆可以傳神的老桃樹。郭占金微笑著,站在稍遠一點兒的地方,像見到了親人一樣,看著老桃樹那依舊挺拔的身姿,茂密的枝杈,火紅的桃花。他走到樹下,輕輕的閉上眼,張大鼻孔,貪婪的吸吮,桃花釅釅的香味立即浸入他沉睡了很久的每一個神經(jīng)記憶細胞。
腦際,桃花粉紅的花瓣后面似乎是梅香的笑臉,是的呀,那是十八歲的梅香……。
只輕輕的一陣風(fēng),滿地繽紛的色彩在郭占金的腦海里不住的盤旋,那些桃紅色的記憶不斷的涌現(xiàn),心輕飄飄欲飛,卻又猶豫著重重的砸下來,砸得生疼。他努力的閉上眼睛,重重的嘆了口氣,卻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腮邊已掛了兩滴清淚,涼涼的,伴著揪心的痛。
他抬起雙手干洗了一下臉,順帶著抹掉了眼淚,收拾起落寞的心情,悄悄的對自己說:一定要幫她。
幾年之后,每到杏子成熟的時節(jié),在通往杏園的那條路上,馬車,汽車,三輪車,四輪車,摩托車絡(luò)繹不絕。
大黃杏兒的綿甜給郭占金及其家人帶來了像杏子一樣綿甜的生活,也給桃花村帶來了不小的利益,他們減免了村里的吃喝招待費,還蓋起了村委會,開會的時候再也不用到六子家的炕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