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陽從沒坐過旋轉(zhuǎn)木馬,見得多了,但都在韓劇里。有人說旋轉(zhuǎn)木馬是最悲傷的游戲,一個人在前面奔跑,另一個在后面努力追趕,可是永遠都追不上。
黃昏未至,暮色開始慢慢登場,太陽淺淺的暗暗的余光一點點從旋轉(zhuǎn)木馬上抽身,準備著留給它們一個無需再等待的長夜。
欣陽不禁往前走了幾步,注視了一會兒,又回頭看看溫旭,說:“你其實很熟悉這個城市?!?p> 溫旭沉吟一下,說:“算不上很熟悉,確實來過幾次。新英格蘭地區(qū)的大城市我經(jīng)常跑,做貿(mào)易,這里的很多機構包括高校,都是我的用戶?!?p> “雖然有代理商,但我喜歡自己多跑跑,多跟用戶聊聊天。大概也是......太閑了。”
欣陽想起今天的日子,問:“今天溫先生不用在國內(nèi)陪家人嗎?”
溫旭收斂了殘存的笑意,說:“父母都跟我妹妹在國內(nèi)生活,孩子也跟媽媽在國內(nèi)。”
他停頓了一下,說:“我跟孩子媽媽......離婚了?!?p> “過兩年也打算把孩子接到美國來讀中學,他成績不怎么樣,說不定以后還要跟你做校友。”
溫旭的一個嘴角微微上翹,用開玩笑讓自己顯得更平靜。
“我20年前來波士頓留學,跟你一樣從頭到腳都是勇氣,但心里其實慌張沒有頭緒。沒有家里資助,華人能想到的活我都干過?!?p> “每個中秋、元旦、圣誕,我最大的享受就是找上一點空閑,坐在城市里像這樣的一個地方,一個人坐到黃昏,然后回到自己小小的屋子里,給自己做頓像樣的中餐。”
“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不知下次見到你是什么時候,就一次性多說一點吧?!睖匦癫]有看欣陽,而是凝神看著不遠處的木馬,站得如同木馬旁的樹一樣,直直的穩(wěn)穩(wěn)的。
欣陽有些不知所措,她沒有跟中年男性單獨打交道的經(jīng)驗,溫旭的目光、聲音和神情都帶著讓她陌生卻又好奇的氣息。她并非如她自己所說的沒有好奇心,但卻為自己不碰巧地得知了別人私人領域的事情而感到尷尬,沉默又加重了這種尷尬,她覺得似乎還是該說點什么。
“溫先生,今天真是很巧,我平時不太留意學?;顒拥摹!彼膊恢雷约赫f這話想表達什么。
溫旭不假思索說:“今天見不到,下次也會見到。我很有信心終歸能見到你。”
說畢,他抬起手腕看看時間,說:“我請司機把車開到附近,先送你回家,再送我回波士頓?!?p> 欣陽脫口而出:“不用,送我到坐校巴的地方就行?!?p> 溫旭看著欣陽沒說話,欣陽低下頭,不想知道他的表情。
“好吧,你最愛你的校巴,改天也邀請我坐坐?!睖匦竦穆曇魠s很愉快。
還是那輛福特車,欣陽坐在副駕駛位,一路上沉默地看著車窗外起伏的房屋,風呼呼從臉頰旁掠過,如同時光帶著秋涼在奔跑。
車子停在藍白相間的校巴旁邊,溫旭也下了車,看著欣陽上了校巴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溫旭將一張折著的紙條從車窗遞上來。欣陽接過紙條,溫旭微笑說:“這次不要扔了,一個人在美國,也許哪天你會用到。”
溫旭朝欣陽擺擺手算是道別,回到自己的車上,車子很快消失在街角。欣陽打開紙條,跟那天一樣,寫著一個電話號碼。
她看了這個號碼許久,還是決定把它疊成一只小鶴飛走,疊著疊著,一串號碼莫名飛入腦中,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的片刻注目,其實已經(jīng)把這個不算長且頗有特點的號碼記了下來。扔掉也沒有意義,欣陽打開錢包,將疊了一半的紙鶴塞進了一個夾層里。
回到住處,天已全黑了。欣陽上樓開了門,屋里卻一片漆黑,欣陽打開燈,卻看見施華麗坐在地板上,瘦弱的身子蜷縮著,雙手抱著小腿,頭埋在膝蓋上,發(fā)出低低的抽泣聲。
最近施華麗偶爾便會這樣,苦于她不肯來美國的丈夫和不能預知的未來。她在電話里的激烈對話欣陽一句也聽不懂,可是從她的焦灼、沮喪,間或亢奮而又回歸泄氣的神情語氣,欣陽又什么都能聽得懂。
這是個無解的問題,欣陽知道自己幫不上忙,只能過去坐在她旁邊,等她慢慢平靜。
施華麗抬起臉,臉上的頭發(fā)和淚水亂糟糟一片,她對欣陽勉強擠出一個無奈而凄涼的笑容,說:“我沒事?!?p> 欣陽去衛(wèi)生間把施華麗的毛巾濕了水拿出來想讓她擦擦臉,施華麗接過毛巾,站了起來,說還是去好好洗洗吧。
施華麗把自己關在衛(wèi)生間里縱情哭了好一會兒,然后才是開水龍頭嘩啦嘩啦的聲音。
欣陽拿出兩個月餅,切了小塊,又洗了些葡萄,泡了從國內(nèi)帶來的烏龍茶,一起放在一個托盤里,等著施華麗出來。
窗外的圓月已經(jīng)升上來了,明亮耀眼。欣陽想到自己此時不應該讓施華麗知道中秋的意義,看著切好的月餅有些猶豫。
施華麗卻已經(jīng)從洗手間出來,皮膚恢復了光潔,眼睛微微紅腫著,年輕好看的姑娘,即便徹骨哀傷看起來也是美麗的,何況她看見欣陽準備好的水果點心,很快恢復了如常的笑顏。
她看看月亮,睜大了眼睛問:“聽說今天是你們一個很重要的節(jié)日?”
欣陽點頭,端過月餅,說:“是啊,這是這個節(jié)日一定要吃的點心,你也嘗嘗?”
施華麗拿起一塊月餅,示意欣陽在地毯上席地而坐。欣陽拉過一張小凳子,兩人圍著凳子坐下,她給施華麗倒了一杯熱騰騰的烏龍茶。
施華麗喝著茶,問:“聽說這個節(jié)日有個愛情故事?”
欣陽不知道中秋傳說還有這么廣泛的知名度,笑吟吟點頭,不再說什么。
施華麗看出欣陽的擔心,說:“跟我講講這個故事吧,我今天的傷心已經(jīng)結束了,沒事的。”她目光如水,清澈坦然。
欣陽猶豫了一下,在施華麗的催促下開始講故事:“上古時候有位勇士,因為立下功勞,從神仙那里得到一顆仙藥,吃了就可以成仙。他很愛自己的妻子,不愿和她分離,把藥偷偷藏起來了??墒怯袀€壞人知道了這個事情,趁著勇士不在想來搶奪,勇士的妻子不愿讓壞人得逞,自己吞下仙藥,結果變成神仙飛上了月亮?!?p> “后來再也見不到她的丈夫了。”施華麗替她給故事收了尾。
嫦娥奔月的故事有很多版本,“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的那一版實在不合時宜,欣陽講了一個最美化嫦娥的。
“為什么你們要用一個隆重的節(jié)日來紀念這么悲傷的故事呢?”施華麗并不算很喜歡月餅,但認真地把手上這一小塊吃完。
“因為......因為有這些悲傷的故事,我們都格外希望能有一個美好的結局?!?p> 欣陽凝視著施華麗,眼中閃出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