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遷道:“想必是你和八虎有勾結(jié),弄些玄虛,推托幾句,故意害我們的吧?”李東陽急忙搖頭,道:“謝兄,劉兄,你們是誤會我了,我和八虎如何相熟,別忘了,我可是住過詔獄的!”劉健呵呵冷笑,道:“你住詔獄,可是因為得罪了皇太后,和八虎無關(guān)!”
李東陽欲言又止,而謝遷更是決絕道:“劉兄,時辰不早了,我們還得趕路。休得再和這個小人啰嗦,于事無補,別忘了,那個人給我們設(shè)定的時辰,此時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我們,若是晚到了,我們連晚上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劉健點頭,大聲道:“我們兩個糟老頭子,惹不起東廠、錦衣衛(wèi)的大爺們,謝大人回浙江,我自回洛陽,你們?nèi)舾?,盡管來吧。”那謝遷乃是浙江紹興府人,劉健則是洛陽人。李東陽聽了,連連擺手,竟然流下淚來,而謝劉二人互相拱手,道聲珍重,竟然揚長而去。
李東陽立在那里,呆呆發(fā)愣。我能猜出他此刻的心情,兩位默契的同僚離開,內(nèi)閣只剩下他一個人,和整個中官對峙,而且內(nèi)閣將會遍布劉瑾的爪牙,可知他將會處于怎樣的境地。我不禁為之擔心,卻不敢說話,李東陽緩緩走了幾步,寒風吹起他的胡須飛揚起來,許久,那仆人上前道:“老爺,我們該回去了!”李東陽聲音哽咽道:“老天是知道我的清白的!走,李成,我們回去!”說著,又沖著謝遷、劉健二人遠去的背影,深施一禮。
李東陽主仆二人重新上馬,調(diào)轉(zhuǎn)馬頭回奔京城,林生嘖嘖稱贊,對我說道:“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天下三賢相。如今只剩下這位東陽先生,只怕會過一段難過的日子了。”我甚是不解,道:“既然皇上留下他在內(nèi)閣,說明皇上還是信任他的?!绷稚恍?,道:“不是皇上信任他,而是劉公公信任他?!?p> “劉公公也希望大明好,這么有才華的人,怎么能輕易放走,何況這位東陽先生,非常識時務(wù),這比那兩位強多了。只是可惜劉公的果斷和謝公的能言善辯,若能和李公的謀略想匹配,大明江山何愁不牢固!”
我心想:“這林生雖是劉瑾門下,卻有著公道之心,只是三公都在,就是八虎不存。官場之險惡,確實不是我這樣的人能夠理解和駕馭的!”
忽聽一陣馬蹄聲響,又是一伙人來到這里,和李東陽正好遇到。只聽一人道:“東陽先生,您怎么在這?”那聲音聽起來極為熟悉,正是那馬公公,我吃了一驚,他可是逃犯,林生一喜,道:“今日果然沒有白等,這么大的人物終于來了!”
這些人紛紛下馬,李東陽道:“馬公公,您怎么在這?”馬公公似乎嘆了口氣,道:“林生那幫家伙圍住錦衣衛(wèi),若不是他們救咱家,咱家此時只怕在大獄里了。”李東陽還有開口,林生一拍我后背,一躍而起,笑道:“馬公公,別來無恙,咱家來了!”
林生身形極快,而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跟著過去,同時而起的是另外兩名侍從,我們的出現(xiàn),讓這些人大吃一驚,李東陽略微一愣,沒有再言語,而馬公公戴著氈帽,冷冷地看著我們過來,道:“想不到你在這里等咱家!”
林生呵呵一笑,道:“咱家也沒想到,你還會在城里!咱家原本以為,你會混在謝、劉兩家人當中,但你沒有,而是大搖大擺走了出來,佩服,佩服!”
馬公公瞄了我們四人一眼,道:“大路朝天,各走各邊,怎么樣,老林,你不會真是想抓咱家吧?”
林生臉面一寒,道:“咱家是東廠太監(jiān),奉劉公公和丘公公之命,捉拿馬敬!”
馬公公哈哈一笑,道:“既然如此,大家就不必客氣了,只是李大人和我們沒有干系,是不是讓李大人先走?”
林生點點頭,道:“這個自然,李大人,您可以先走了!”李東陽環(huán)視一周,一言不發(fā)而去。
夕陽西下,天地間忽然變得安靜起來。
對方包括馬公公是五個人,而我們是四個人,林生以前說過,馬公公不會武功,那么我們就是平手。
對方四人都戴著氈帽,看不清面容。林生輕咳一聲,道:“馬公公,你想去哪里?”
馬公公冷笑一聲,道:“去哪里,還不是你林公公說的算!”林生笑道:“其實你我也算是兄弟,往日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只是老兄手伸得太長,管了不該管的事情。如今劉公公得勢,咱家做下屬的,必須服從!”
馬公公呵呵冷笑,道了兩聲“好”,手下四人突然暴起,明晃晃的鋼刀直挺過來。我?guī)缀跸乱庾R拔刀在手,閃身側(cè)過,卻見林生如旋風一樣,迎了上去,長袖如練,早把兩人的刀纏住,用力一甩,那兩人鋼刀脫手,人撲通摔倒,再要掙扎坐起時,那鋼刀又飛了過來,“噗噗”兩聲,兩人中刀而亡。
我吃了一驚,這林生功夫好生了得,而另外兩人,早被兩名侍從抵住,林生瞧了一眼,道:“留著何用?”兩名侍從手起道路,砍殺二人。馬公公面色蒼白,他自然沒想到,片刻之間,手下四人皆被殺死,林生緩步上前,道:馬公公,你是和咱家回去,還是自行了斷?”馬公公給盯了他一眼,突然從背后取出一物,“砰”地一聲響,林生身子略晃了晃,竟然倒地,我嚇了一跳,急忙沖上前去,那馬公公看見我,又是“砰”地一聲響,一道火光快如閃電,我下意識地用刀一擋,火光打在刀面上,震得我虎口發(fā)麻。
馬公公厲聲道:“你們再靠近,就是自尋死路!”我們?nèi)艘汇?,他則順勢后退,上了馬,掉頭便走。
我們沒去追趕,趕緊去看林生,林生倒在雪地里,緊閉雙眼,臉色灰白,呼吸微弱,前胸一片血跡,兩個侍從低聲說了幾句,我沒有聽懂。我撕開林生衣服,發(fā)現(xiàn)左胸幾個血窟窿咕咕冒血,萬幸沒打在心口,我從懷里取出常用的燒傷藥丸,給他抹上,用布纏好,又取出一小壺藥酒,給他灌下。這些都是我日常常備的,不想今日倒用上。然后對兩個侍從道:“趕快回城!”
兩個侍從在我忙碌的時候,去小樹林砍了幾根樹枝,撕開那些人的衣服,綁成擔架,聽得我呼喊,便過來,把人抬上擔架,架在肩上,快步前行,我騎著馬跟在后面,那林生忽然睜開眼,看見我們,嘴里咕噥一聲,吐了一口血,又昏了過去。
我們急三火四回到錦衣衛(wèi),天色已晚。廖建忠、張忠等人都在鎮(zhèn)撫司,張忠是來等我喝酒,見此情景,都是變了臉色。廖建忠安頓好林生,喚來錦衣衛(wèi)醫(yī)官看病,又讓人去東廠稟告消息。
是手銃打的!醫(yī)官解開林生衣衫,看看傷勢,告訴我們,手銃威力原本不是太大,只因為太近,林生大意了。
大明有神機營,用的都是火銃,威力遠遠大于此。手銃用的火藥,加上鐵珠,十步之內(nèi)殺傷還可以。想那馬公公和林生近在咫尺,如何不傷?醫(yī)官看了我的包扎,說倒可以,只是鐵珠還在體內(nèi),必須取出來,這樣才不會致命!
不多時,那東廠伍剛領(lǐng)著東廠的醫(yī)正過來,醫(yī)官趕緊又說了一遍,伍剛道:“那就開刀取出來!”醫(yī)官道:“如果開刀,怕是傷口越來越大!反而不利!”
我記得醫(yī)書上講過,體內(nèi)有鐵質(zhì)異物,可以用磁石,當下說道:“不妨找來磁石,或許可以吸出來!”醫(yī)正道:“此法雖好,只是未必能吸出來?!?p> 大家頓時一籌莫展,廖建忠道:“你們先退下,伍剛、張忠、張英,留下來!”
眾人退下,廖建忠道:“張忠架林公公左臂,張英架右臂,伍公公側(cè)面端個盤子,我試試用內(nèi)力把鐵柱逼出來!記住,一顆都不能少!”我們趕緊照著做了,讓林生盤膝坐在床榻上,我們各拉著左右臂,伍剛端著盤子站在一旁,廖建忠亦是盤膝而坐,坐于林生身后,但聽左耳邊勁風震蕩,廖建忠呼地一掌,擊在林生后背,卻又順著后背一抓,頓時又卸了不少掌風。林生身子向前,頭一揚,但聽幾聲脆響,那鐵珠果然被震了出來,掉入盤中。
好功夫!我忍不住心中叫好,廖建忠卻迅速下來,手指飛點,封了林生胸前幾大穴道,止住流血!
待到這時,廖建忠方才示意讓醫(yī)正、醫(yī)官入內(nèi),我們到后堂歇息,我才發(fā)現(xiàn)廖建忠額頭是汗。伍剛和張忠連連稱贊廖建忠好功夫,廖建忠擺擺手,說聲“慚愧”,一面找來毛巾擦擦汗,一面對我道:“張千戶,東廠的伍公公、張大人都在,你把事情經(jīng)過說下!”我剛要講,他又叫來書辦做紀錄。
我把張忠送我宅子的事情隱瞞下來,只是說自己到城中辦事,遇到林生,一同觀望謝遷、劉健離開京城,不想遇到李東陽和馬公公,因馬公公是欽犯,林生帶著我們上前緝拿,不想中了馬公公的槍。
張忠聽了,呵呵冷笑,道:“李東陽好大膽子,竟然勾結(jié)馬敬,此事必須告知劉公公。”廖建忠道:“李大人和謝、劉兩位大人同朝為官,又一起進的內(nèi)閣,于公于私都該相送的,至于馬敬,想必是偶遇吧?是不是,張千戶?”
廖建忠說著看著我,我自然明白,道:“李大人怕人多看見不好,也是出城相送的,卻被謝、劉兩位大人一頓奚落。返回途中,遇到了馬公公,沒說上幾句話,我們便到了。林公公說,此事和李大人無關(guān),讓他回去。接下來的事情,就是我剛才說的了?!?p> 伍剛道:“如張千戶的話,李大人和此事并無關(guān)系,但稟告各位公公是應(yīng)該的,待林公公醒來,一問便知。不過,林公公傷勢嚴重,不易移動,暫時安置在錦衣衛(wèi),還請廖指揮使擔待。”
廖建忠一笑,道:“伍公公言重了,大家都是同道中人,我和林公公還是朋友,只要林公公能早日康復,在錦衣衛(wèi)哪里都可以。張英,你是鎮(zhèn)撫司千戶,由你來安排?!蔽疫B忙稱是。
伍剛笑道:“如此先謝過兩位大人了!安置在哪里,悉聽尊便。只是林公公的兩名侍從都是啞巴,改日,東廠會派人過來伺候!”我心猛地一沉,今天我分明聽得兩人說了幾句話,如何會是啞巴?
我目光略帶狐疑地看一眼廖建忠,他并沒有理會,只是和伍剛說話。待到后來,伍剛和張忠都要離開,我們一起相送。臨走時,張忠沖我眨眨眼睛,道:“后會有期!”我明白他是約我喝酒的事情,看來今日是不成了,我點點頭,拱手送走他們,待回頭時,廖建忠正盯著我看。
“你收下是對的!”廖建忠聽我說完后,對我說道:“既然你肯告訴我,我也實不相瞞!所謂宮中八虎,不過是貌合神離,此一時一榮俱榮,彼一時未必一損俱損。八虎當中,以劉公公為首,最為權(quán)勢,其次是丘公公,最有心機,第三才是張公公,最有遠見。所以,有些事情,我覺得和你說說也好!”
廖建忠拉我坐下,又仔細聽聽外面的動靜,輕聲道:“我是張公公的人,這個毋容置疑,而你的身份,他們也摸清楚了,知道你和張公公并無親戚關(guān)系,只因為你的祖父救過他的命,他出于感恩,才讓你做了錦衣衛(wèi)。所以,他們覺得有機可乘?!?p> “張公對你的情況了如指掌,他相信你,所以,他希望你能獲得劉公公的信任,既然他能送你宅院,你不妨和他走近些。我覺得,按照現(xiàn)在的態(tài)勢,皇上對劉公公的恩寵,至少三五年不會減弱,所以,督撫大吏自然會投入劉公公,你現(xiàn)在便投入進去,到時候你也會成為心腹,更重要的是,你會成為張公公的眼線?!?p> 我似懂非懂,卻還是點點頭,道:“知遇之恩,永世不忘。我不過是一個游方郎中,能夠有今天,全是張公公和您的幫助,我自然會按照您的意思去做。只是有時侯我不太懂,還請您多加指點!”
廖建忠笑道:“你也是千戶,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不過是個百戶。許多事情還需要你自己摸索來做,對與錯不過一時,但于你的人生而言,卻很重要。對了,你的家人這幾天會來京城,我還發(fā)愁怎么安頓他們,如今有人送你宅子,正好你們可以團聚!”
離家將近一年,期間除了有書信之外,再無其他,那位平四叔根本沒有見到,聽到他們要來,我頓時欣喜若狂!
廖建忠見狀笑道:“想家了,是吧?”我用力點點頭,問道:“廖指揮使,來錦衣衛(wèi)這么久了,我還沒去過您家里,我早該過去拜訪一下您的家人?”廖建忠聽了,收斂笑容,目光轉(zhuǎn)向別處,我頓時覺得我問的唐突,因為在鎮(zhèn)撫司還真沒聽誰提過廖建忠家里的情況。
廖建忠轉(zhuǎn)過身來,依舊面帶笑容,道:“是呀,你來這里這么久,我還沒和你單獨喝過酒,沒關(guān)系的,我們有喝酒的機會,時下最主要的是三件事,需要你來做,一是整頓詔獄,近來關(guān)進大批官員,你也知道,都是反對劉公公的人,這些人不乏有才華的人,將來或許還能出去,所以,你一定詳細甄別,二是司倫的兒子司仲在經(jīng)歷司,他也會過來處理這些官員,他一直嫉恨我們,所以,你要小心些,當然,你也不要傷害他,他做兒子的,自然有兒子的孝心!三是照顧好林公公,他是我的朋友,對你也是贊許有加,你派人看護好了?!?p> 這三件事,哪件事都是大事,剛才的喜悅頓時化為烏有,我問道:“廖指揮使,我畢竟是新人,這么多事情,我怕忙不過來。陸松倒有些經(jīng)驗,只是他也忙得團團轉(zhuǎn),我想要人!”
廖建忠“嗯”了一聲,道:“你是皇上欽點的千戶,手下的人怎么能少了呢?下午我進宮時,遇到劉公公,他告訴我,提拔談升為百戶,歸你調(diào)遣?!?p> 談升和我一起進的錦衣衛(wèi),我自然熟悉,本事沒有見過有多少,但油嘴滑舌的功夫卻是一流,廖建忠又道:“你的兄弟寧博陽、哈代,暫時做試百戶,樓賢也是試百戶,另外,葉成大回來了,做百戶!”
“什么?葉成大回來了?他,他不是逃犯嗎?”我聲音有些異常,廖建忠微微一笑,道:“他走了劉公公的門路,劉公公親口和我說的;按照資歷,讓他到鎮(zhèn)撫司,讓他做鎮(zhèn)撫使都不為過,但這個位置暫時是我兼顧,將來得給你,而且劉公公親口和我說,這個人暫時不能完全相信,還得暗中監(jiān)視他,所以,你要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