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在九五（四）
后半夜睡得十分踏實。
對于樂心而言，如此傷勢之下，眼睛一閉便能毫無知覺地睡過去，就算有人趁機往你身上砍個十刀八刀，也未必能醒過來，想不踏實都不行。
再醒過來時陽光已然十分刺眼，也十分溫暖，樂心第一眼看到的人是岑含。
岑含正拿著本書坐在不遠處，見他醒過來，笑道：“你終于醒了?！闭张f讓下人端上一碗藥和一碗白粥。
樂心本已饑腸轆轆，但見到這兩樣?xùn)|西胃口頓時被擋回去一半，忍不住皺眉道：“你就不能給我弄兩斤牛肉，一壺好酒？”
岑含斜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怕你消受不起。”話說著藥已端到跟前，樂心無奈地搖了搖頭，仰脖子一口氣喝了，隨后端起白粥小口啜了起來，同時擺手示意下人出去。
岑含見他氣色已比昨日好了不少，嘖嘖道：“你小子身子骨真是不錯，一晚上就恢復(fù)成這樣，比我當(dāng)初可快多了?！?p> 樂心咽下口粥，道：“那不能。你那會兒差不多是靠一股子執(zhí)念才活下來，我可沒這能耐?！?p> 岑含苦笑，無意在這話題上多作停留，轉(zhuǎn)而從懷中拿出銀針，道：“你先喝。喝完我給你下針，咱們聊聊昨天的事?！?p> 白粥很快見了底，樂心身上也很快多了三十幾根銀針。
岑含一本正經(jīng)道：“嗯，挺像一刺猬?！?p> 樂心啼笑皆非，罵道：“我要是刺猬，第一個扎的就是你這張破嘴！”
岑含嘆了口氣：“可惜你是只半死的刺猬?！?p> 樂心瞪眼：“你他娘不能說點別的么？”
岑含笑道：“那就說說昨天你們是如何遇上那四個高手的罷?！?p> 樂心一怔，面色鄭重起來，緩緩道：“這與其說是遇上，倒不如說是對方找上我們，大致出城門時便一直在后面跟著，等我們仨離城遠了才現(xiàn)身，可見是經(jīng)過了謀劃。說來慚愧得很，我一開始竟是全然不覺。”
岑含道：“這四人個個功夫都跟你在伯仲之間。你若不刻意提防，原也十分難發(fā)覺?！?p> 樂心笑道：“虧得我們斗了沒多久，正好遇上你那鹿兄，它認得我，要沖上來幫忙，我趁那幾個蒙面人分神之際，將從珂將軍扔到它背上。這鹿兒真是神，竟真的去跟你報信了，改天我可得請它喝酒?！?p> 岑含亦笑道：“你是得好好謝謝它?！?p> “只是我不太明白，這四人顯是沖著我來的，卻是為的甚么？”
“何以見得？”
樂心沉吟道：“這四人一出來，其中三人便直奔我而來，只騰出一個人去對付那兩位老哥。若目標(biāo)不在我，大可先用一人將我拖住，等解決其他人再來合圍，但他們?nèi)绱税才牛@是怕我走脫了。”
岑含嘆了口氣，道：“這么說果真是盯上你了?！?p> 樂心自嘲道：“想是這伙人沒甚么對付你的把握，便找我這個好啃的拿下作人質(zhì)，好讓你投鼠忌器?！?p> 岑含苦笑道：“你瞧他們對付你的手段是要拿人，還是殺人？‘冥府’那是朱梁走狗，你既為晉王效力，即便不認識我，也注定是他們的死敵。說起咱們樂大將軍這兩年出的風(fēng)頭，不論是單槍匹馬入契丹大營刺探消息、易州大戰(zhàn)生擒契丹王子，還是鎮(zhèn)州城下大敗耶律潛、東垣渡殺敵兩百余，哪一件是正常人干得出來的？你說這樣的敵人‘冥府’要是視而不見，豈非蠢得豬狗不如？”
樂心故作認真狀：“這么說來我的名頭還真是不小?！?p> “你簡直已經(jīng)名震天下了。”
“可惜名不符實啊?！睒沸难凵窈龅伧隽讼聛恚L嘆道，“遇上稍微厲害一點的人物，便差點送了這條小命?！?p> 岑含沉默，過了一會兒才道：“有句話我一直想說，苦于沒找著合適機會，眼下卻不得不說了，你姑且聽聽。”
樂心一怔，道：“你說?！?p> 岑含道：“我記得以前聽你說過，你練的這門功夫每一代成就的神通都不一樣。”
樂心點頭：“我?guī)煾柑柗Q‘捆仙索’，至于我自己，多半是刀。”
岑含緩緩道：“你真的是刀？”
“自然是……”樂心被他看得心頭一滯，話到嘴邊竟說不下去，不由自主低下頭看自己雙手，眼中忽然多了幾分迷茫。
“發(fā)現(xiàn)了么？”
樂心應(yīng)聲抬頭，神色復(fù)雜。
岑含接道：“你眼下的路子并不是單純的刀。你平素慣用中路直拳與切掌，尤以前者為甚，但這兩者之中，只有后者是刀法路數(shù)，前者卻是不折不扣的槍法?！?p> 樂心靜靜望著他，等他說下去。
“若我猜得不錯，你這功夫是門至為純粹的技藝，練到高境界，身上只能有一，不能有二，縱學(xué)得妙法萬般，也要舍得干干凈凈。窮究其一，方能真正成就神通?！?p> 這一番話宛如醍醐灌頂，樂心茅塞頓開，喟然道：“沒想到對這功夫，你竟悟得比我還透！”
岑含擺手：“武學(xué)上的道理到了高深處，原本多有相通。我也不過是旁敲側(cè)擊，作一番猜測。”
樂心忍不住苦笑道：“你這番猜測一語驚醒夢中人，比之佛陀的獅子吼也不遑多讓?！?p> 岑含微笑道：“這話說得可真夠嚇人的。言歸正傳，眼下你要作一個選擇?！?p> “舍槍還是舍刀！”樂心神色肅穆，再次低下頭望著自己的雙手。
氣氛宛如凝滯。
岑含閉目不語，如老僧入定。
良久，樂心終于長長吐出一口氣，抬起頭來。
岑含應(yīng)聲睜眼，當(dāng)時就望見了他眼中的神采。
“決定了？”
“決定了。”樂心笑了，笑得如同三月的陽光，充滿生機：“其實我早該察覺，只是自己下意識在回避。我打小習(xí)武，空手用拳持械用刀，將近十年早已成習(xí)慣，從來不去想，也不愿意去想這兩者若要取舍又當(dāng)如何。結(jié)果一念執(zhí)著成了心魔。”
“你選了甚么？”
樂心的目光鋒利如刀。
“刀！”
岑含撫掌笑道：“可喜可賀?！?p> 傷勢既已穩(wěn)定，隨后便是循序漸進的恢復(fù)。之后的日子里，岑含一邊為樂心調(diào)理傷勢，一邊為呼延擎蒼與施蘭指點武藝，大年三十，幾人小聚岑含府上，燙幾壺好酒，備一桌好菜，熱熱鬧鬧地過了個年，其樂融融。
岑含望著眾人，心中不由感慨，想起兩年前除了樂心，這些人中的多數(shù)尚與自己素不相識，也散落在不同的地方，更有甚者，比如南宮翎，還是敵人。而今大家卻圍坐在一張桌子旁把酒言歡，如家人一般，不得不說緣分真的是個很奇妙的東西。
新年過后，萬物漸漸復(fù)蘇。
樂心傷勢也逐漸恢復(fù)，開始專心打磨武藝。拋去用了近十年的拳法，攻守進退間難免滯澀，甚至有些笨拙，但他卻似入了魔一般，一日瘋過一日，慢慢地功夫開始日新月異，脫胎換骨，一掃之前的剛猛強橫，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難以言喻的鋒銳之勢，漸成大氣象。
幾人為之所感，亦勤奮用功。岑含自不必說，呼延擎蒼的“龍虎鞭”、“龍虎拳”也越發(fā)得心應(yīng)手，施蘭的棍法凝練出了虛中藏實的風(fēng)貌，得了個“百花繚亂勢”的雅號，至于南宮翎，雖無重大變化，但一套“袖里乾坤”和一手“神仙醉”亦是揮灑自如，且時常低頭沉思，似是在參悟甚么。
二月末，契丹再度犯境。晉王采納大將郭崇韜建議，調(diào)時任橫海節(jié)度使的李存審為盧龍節(jié)度使，領(lǐng)兵御敵。又命蕃漢馬步副總管李嗣源接任橫海節(jié)度使，岑含幾人同時受調(diào)到橫海，劃歸其麾下聽用。
四月，晉王李存勖設(shè)壇祭天，昭告天下，即皇帝位，尊其母晉國太夫人曹氏為皇太后，尊其父正妻秦國夫人劉氏為皇太妃，按大唐官制置百官，任命豆盧革為門下侍郎，盧程為中書侍郎，兩人皆同平章事，任命郭崇韜、張居翰為樞密使，盧質(zhì)、馮道為翰林學(xué)士，張憲為工部侍郎、租庸使，義武節(jié)度掌書記李德休為御史中丞，復(fù)大唐國號，大赦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