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溫家庭湛
溫庭湛并不知道昨夜確切發(fā)生了些什么，可能是出于機體自身的防護，在眾人告辭離開后，她的記憶就亂成了一團，只依稀記得她似乎看到了早逝的兄長溫溫和和地沖她笑著，再之后的事情仿佛被掩在了迷霧里，再記不清了，想來不過是精神恍惚時的幻覺罷了。
由于醒來的時候她正環(huán)膝坐在角落，背部抵著冷硬的墻，她并沒有懷疑什么——這是一個不為人知的小習(xí)慣，她心情不好時喜歡把自己團成一小團，鉆進狹小的空間里。溫庭湛從榻上起身，掐了個手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表，就又是那個波瀾不驚的鎮(zhèn)遠侯了。
她推開門走了出去，春末夏初的暖陽灑落在她身上，帶著點灼人的熱意，她的身邊卻冰冰涼涼，毫無人氣。她在陽光下不適地瞇了瞇眼，修長的手指一握，那一柄蒼白的傘罩在她頭頂，像是前來討債的鬼魅，又像是即將羽化的仙人。
她并沒有什么心情四處閑逛，看似閑庭信步般簡簡單單地跨出幾步，人已經(jīng)在軍營的帥帳門口了。聽到里面的爭論聲，溫庭湛頓了頓，收了傘，也不等人通報，就這樣撩開簾子直截了當?shù)刈吡诉M去：“子立?！庇懻摰穆曇赧畷r收攏，所有人都抬頭看向簾子的方向。
昨夜的幾人赫然都在，幾個披著甲的小輩或站或坐在他們身后半步處，此時正圍著沙盤說得興起。帳中的年輕人以為程昱會發(fā)火，畢竟這位最討厭不守時的人了，特別是這樣緊要的軍機會議，眼瞅著程昱臉色一變站了起來，有幾個按耐不住的已經(jīng)向新來的青年投去了同情的目光——這樣細皮嫩頭的世家公子，也不知道會不會給他們將軍說哭啊。
卻見程昱笑得一臉討好，親自迎了上去，將青年讓到帳中坐好：“師傅，您今兒怎么有興致來我這兒了？”來人毫不客氣地在他的位置上坐下，取過了他剛寫下的兵策。
這已經(jīng)夠驚訝了，可隨后，甚至連他們平日里素不茍言笑的長輩也互相打了個眼色，頗為默契地露出了些許笑意，站起身來齊齊抱拳：“將軍?！?p> 溫庭湛揮手：“行了，坐坐坐，平日里也不見你們有這些虛禮，都看著我干什么？該怎么說便怎么說，不必顧忌我?！?p> 他一來，帳中的氣氛也隨之松了下來，各家小輩站在后面，頗為無語地看著自己向來嚴肅的父親或是祖父相互擠眉弄眼地打著眼色。溫庭湛以袖掩唇悶悶地咳了幾聲，臉色依舊有些蒼白，顯然是昨晚心緒大亂引起的傷勢還沒有好透。
她只瞥了幾眼手上的兵策，便重重一掌拍在了沙盤的邊沿：“程子立！”
程昱渾身一僵，條件反射地站直了身，大聲應(yīng)道：“在。”
緊接著便想起自己剛剛寫的那些東西，頓時有些欲哭無淚起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師傅的臉色，覺得自己還能搶救一下：“師、師傅，這，我、我還沒寫完。”
“棄守潼關(guān)，棧道伏擊，退至并州？”溫庭湛幾乎是氣急了，一把將那份兵策甩在了程昱的身上，胸口急促地起伏著，一貫蒼白的臉色都透出了幾分不健康的紅暈，“你這是有多不相信自己??？還是想和我一樣死一死？！你、咳咳……”
翻涌的怒氣牽動了舊傷，溫庭湛一手撐著沙盤，一手掩唇，咳得撕心裂肺，離他最近的希蕓一把扶住了他，一手輕拍著他的背：“公子，公子，您不要急，慢慢說?！?p> 溫庭湛花了很大精力才勉強壓制下自己的舊傷和激烈的情緒，她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明白了她決意赴死時身邊親友的心態(tài)，大抵也是這般的憤怒和難受吧？她又穩(wěn)了穩(wěn)自己的嗓音，這才輕輕推開了希蕓的手，啞聲回應(yīng)道：“好了，我無妨的?！?p> 她再抬頭看時，程昱已經(jīng)白著臉跪在了地上，見他看過來，便認認真真地叩首請罪：“師傅，是徒兒魯莽，請師傅責罰。”他也沒有想到，向來冷靜克制的溫庭湛在見到這個計策后會有這樣大的反應(yīng)，他本來，也只是出于一種近乎報復(fù)的心態(tài)隨手寫下而已。
溫庭湛嘆了口氣，抬手讓他起來：“這并非是你的錯?！奔热话滴逶缫巡榍辶苏嫦?，程昱恐怕也是早就知道了，可想而知，當年她的身故和朝廷的態(tài)度給眼前的人帶來多大的心理陰影，輪到他自己時，寧可拼命也不相信朝廷，這樣的選擇，便一點也不奇怪了。
她抬眼看向那群呆立的青年，嘆了口氣，又看到暗五輕微的頷首示意，只得揉了揉脹痛的眉心，極冷淡地開口道明自己的身份：“溫家，溫庭湛?！?p> 幾個青年聽到這個名字，相互看了看，都倒吸了一口涼氣，沒等他們說話，暗五已經(jīng)站起身來，他極威嚴地看了一眼眾人，將手按在腰側(cè)的雙匕上，毫無保留地釋放出了尸山血海中歷練出來的殺氣，語調(diào)沉穩(wěn)而不容置疑：“暗閣副閣主暗五起誓，若有人透露今日消息半分，我暗閣必定聯(lián)合星隕閣追殺此人，戮其九族，不死不休。”
暗五向來話少，可但凡出言，絕無錯漏。暗閣，原先溫家家主和嗣子的暗衛(wèi)來源，現(xiàn)在溫家軍最精銳的暗殺小隊的訓(xùn)練之處，暗閣中凡是有名冊的人，出手均是以一當百，再加上江湖第一殺手和情報組織星隕閣——這樣的不死不休，怕是連皇家來招惹都要褪了一層皮去。
在場的青年們點頭如搗蒜，只恨不得賭咒發(fā)誓以表忠心了。
溫庭湛沒有制止，她現(xiàn)在的身份，招人惦記的很，若是沒有什么威懾，這些人平日里便大大咧咧，只要隨口說上一句，她所有的力氣便都白費了。見這些人確將話放在了心上，她這才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子立，駐守潼關(guān)，援軍近日便至，重新布陣，我看著?！?p> 程昱臉上終于出現(xiàn)了難色，他拱了拱手，遲疑道：“師傅，這……”
溫庭湛抿著唇，努力克制著自己體內(nèi)一陣高過一陣的不適，因為受了重傷又沒有得到很好的休養(yǎng)的緣故，這具鬼族的身軀叫囂著要吞噬活人的氣運，可是不行，這些人，是她的屬下，更是她過命的兄弟，是，自己人。自己人，不能吞噬哪怕一點點，氣運在平時，特別是在戰(zhàn)場上，是極重要的東西，如果他們因為氣運的缺失受傷，她是不可能原諒自己的。
疼痛和虛弱讓思維遲滯了半晌，她后知后覺地醒過神來：“怎么？有什么問題？”
“斗將，”程昱慢慢低下了頭，他現(xiàn)在，一點都不想面對費心教導(dǎo)他的師傅，哪怕他們之間只相差了十來歲，斗將需要的是光明正大，是氣勢，但是，“師傅，自你走以后，我就一直沒有找到可以斗將的人選，雖然也有武力高強的人?！?p> 溫庭湛咬著舌尖堪堪維持著自己的清醒，她知道如果想好好地多活幾年，自己就該去調(diào)息休養(yǎng)，但現(xiàn)在的她，只想盡快解決掉所有的不安定因素。她沉思了片刻，知道留下的這些人里，多是暗衛(wèi)出身，適合殺人，卻不適合斗將，一時半會兒既沒辦法扭正，也找不到合適的人，這些，怪不得他。看著愧疚的程昱，她嘆了口氣：“若是要斗將，派人尋我便是?！?p> 斗將，曾經(jīng)她最不屑的東西。戰(zhàn)場本就是殺戮，毫無負擔毫無罪惡感的殺戮，斗將這樣光明正大的方式，更適合于己方的切磋，而不是對敵的拼殺。但這卻恰恰是維系士氣的所在，是她，是他們所必須要贏下來的，哪怕她的身體狀況，其實并不適合這樣一場戰(zhàn)斗。
不過，她若是真的又一次死在了戰(zhàn)場上，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吧？
程昱略有些擔心地抬頭看了他一眼，見溫庭湛只是略微有些出神，沒有什么反應(yīng)，便以為他只是想起了生前的回憶，咬咬唇，還是應(yīng)了下來。
溫庭湛得到了肯定的答復(fù)，便不再停留。在她不在的那些時日，程昱獨自一人指揮了這樣多的戰(zhàn)役，想必有著自己的想法和理念，他的戰(zhàn)術(shù)甚至不一定弱于她，她完全沒有必要對著一個戰(zhàn)斗風(fēng)格已然成型的將領(lǐng)再胡亂指點些什么了。
而以她現(xiàn)在的身體狀況，實在是不適合長期出現(xiàn)在一群身負氣運的人面前，她雖然并不想活得長久，卻也不喜歡難忍的疼痛，更不想無緣無故地丟掉了性命，在確定溫家大仇得報前，她的這條命，好歹還是有些作用的。
一襲白衣的青年緊一緊外袍，站起身來，向著程昱道：“子立，你且先擬定戰(zhàn)術(shù)，若有什么難處，使人往院中尋我。諸位好好配合，朝中援軍近日便至，無甚大事，我就先走了?！?p> 他拾起倚在沙盤旁的傘，修長白皙的指尖從袖中探出，自掀開了簾子，像來時那樣打著傘慢慢走遠。再細看時，已是連背影也無，剩了初夏有些燥熱的風(fēng)，一下下掀著半開的帳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