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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梁者

第二章 余香

強梁者 高甜無虐 4117 2020-06-25 18:00:00

  陸與一邊在井邊挑水,一邊用余光打量著遠處和一個胡人交談甚歡的男子。

  這個叫文攸之的青年,總是有一種令人忍不住傾吐的沖動。

  他好奇的發(fā)問,符合邏輯又不失遐思的猜想和認(rèn)真傾聽的模樣,往往能讓每個和他交談的人,在不知不覺間把自己知道的那些奇聞故事說出來。

  如果有機會真正成為書中的一段,那自然是更好的了。

  “這么說,您其實曾經(jīng)是一位來自西域的奴隸商人?”

  “的確如此。不過,那都是年輕氣盛時侯的事情了?!崩罩Z夫微笑道,言語間并不避諱自己的過去:“通過奴隸貿(mào)易,我已經(jīng)賺到了祖上三輩子都賺不到的錢?!?p>  “所以,您放棄了行商?”

  “大唐很好,雖然發(fā)生過戰(zhàn)亂,但也平息了下來。我在沙漠里呆了大半輩子,也該在這里找個地方頤養(yǎng)天年了?!?p>  “頤養(yǎng)天年?這么聽來,你的中文講的很好,是因為已經(jīng)在大唐生活了很久的緣故嗎?”

  “應(yīng)該是吧,幾年前,我在大唐的叛亂結(jié)束后,最后一次來到了大唐。這一次,我沒有帶上那些貨物,之前只去過長安洛陽,其他地方都沒有涉足。于是便想著去唐土的其他地方轉(zhuǎn)轉(zhuǎn)。我的家庭出現(xiàn)過不少變故,這讓我沒有多少故鄉(xiāng)的概念,后來繞了一圈之后,便在這里選擇了一個風(fēng)景宜人的小城定居了。”

  “這么看來,您倒是更像是一個旅行家了?!?p>  “哈哈,抬舉我了。據(jù)我對中原文化的了解,‘家’這個詞大多數(shù)時侯都指的是成就杰出的人物,用到我身上實在是高看了。我不過是一個商人而已?!崩罩Z夫擺擺手,對著文攸之道:“事實上,我在大唐遇到的絕大多數(shù)讀書人,都很少愿意和一個商人這樣平等對話的。用敬稱交談的更在少數(shù)。好像有個叫做‘士農(nóng)工商’的詞,就是形容這個現(xiàn)象的。”

  “謝謝夸獎。不過,我也并非一個正統(tǒng)的讀書人。比起儒家經(jīng)義,我更喜歡聽見每個人的故事。這也便是我習(xí)慣與人交談的原因?!?p>  “聽見故事?這是一個有意思的愛好。所以說,你是因為想要知道我身上的故事,才來和我聊天的嘍?”

  “從本質(zhì)上來講,這的確是我的目的?!蔽呢c點頭,他能看到拉赫諾夫眼底閃過的一抹玩味。

  “那你大概要失望而歸了。”

  “為何?您臉上皺紋的任何一個溝壑里,恐怕都不止藏著一段深沉的往事吧?!蔽呢吅瓦h處打好水離去的陸與揮手作別,邊笑道。

  “深沉的往事?那不過是委婉的說法而已,那些事情我并不愿去回憶?!?p>  “您心里有愧?”

  拉赫諾夫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的神色,沒有直接回答,轉(zhuǎn)而道:“這并不是一個有效的聊天方法。你知道的,這樣說下去,可能會讓這場對話不歡而散。”

  “這個恐怕是誤解我了。有愧,在大多數(shù)語境下,是一個貶義詞。但在我的字典里,人生本就是一個在半明半晦的環(huán)境中游走的過程。既有黑暗能讓我們釋放心底壓抑的罪惡,也有光明能讓我們晾曬愧疚。”

  文攸之指了指自己的心臟:“我們都有愧疚,不論身份高低貴賤,這樣的宿命是我們一出生時就終將面臨的??v然是那些為國盡忠,大公無私的人心底,恐怕都藏著對家人的愧疚。何妨是在世俗里摸爬滾打,庸庸碌碌的蕓蕓眾生?而當(dāng)我們意識到愧疚的時侯,才是我們的生命實質(zhì)產(chǎn)生微妙轉(zhuǎn)變的時侯,不是嗎?”

  拉赫諾夫有些驚訝的張了張嘴,沉默了片刻才道:“很能安慰人的結(jié)論。這樣的話不會出自飽經(jīng)風(fēng)霜,以至于失去了張揚的表達欲望的老者嘴里,但也很少能看見有青年能說出這樣的話來?!?p>  文攸之拱拱手,道:“過譽了。歷史上,出現(xiàn)過的道家始祖老聃,曾任周守藏室之吏,閱盡了無數(shù)遠古歷史,看遍了人間丑惡與重復(fù)輪回的悲劇,故而生而發(fā)白。我雖然知道的遠比老子要少上很多,悟性也相距甚遠。但說出三兩句聽起來挺玄妙的話,還不算是什么難事。”

  他頓了頓,繼而道:“方才,我注意到您在我說話時,神情似乎有所觸動,想必是想起了什么令人緬懷的舊事吧?不妨說來聽聽?”

  拉赫諾夫有些動容:“察言觀色,你做的很好,很有做商人的潛質(zhì)。不過,那件聽起來像傳說一樣的事情說出來的話,你估計不會信上多少?!?p>  “傳說不過是帶上了神奇色彩的故事而已。信奉的人多了,能解釋的人多了,也便成了真實。我會洗耳恭聽的?!蔽呢门d致盎然的語氣答道,手上同時也做了個“請”的手勢。

  “既然,已經(jīng)這樣的邀請了,那我便說說吧?!?p>  拉赫諾夫掏出水壺,擰開了喝了一口,沉吟了會兒后,開始了他的講述。

  “在我長長的販奴生涯中,遇到過無數(shù)的西域舞女。她們有些出于自愿,有些則是被她們的父母直接賣給了我...”

  “...我用著商隊帶著她們從西域出發(fā),穿過長長的戈壁沙漠,賣到長安或者洛陽那樣的繁華都市里去。那些女子有的會進入青樓,有的則直接進入了大戶人家的宅邸,以舞蹈取悅主客...”

  “...一趟貿(mào)易,除去隊伍的侍衛(wèi),舞女,或者說是胡姬,會有上百人。穿越戈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們必須有足夠強健的身體,能抵擋沙漠風(fēng)沙的侵襲;也必須有著足夠的美貌,能夠不至于在遇到天災(zāi)人禍時,成為最先被拋棄的那個...”

  “...按照這樣的狀態(tài)統(tǒng)計,上百人規(guī)模的胡姬,最后能平安抵達目的地的只有不超過半數(shù)。但即使這樣,回報仍然豐厚的令人發(fā)指...”

  對于“天災(zāi)人禍”這個詞,拉赫諾夫并沒有展開講,只是一帶而過。但從后面的數(shù)字中,文攸之能聽出那背后的殘酷。她們可能葬身豺狼虎豹之口,可能成為強盜施虐的對象,也可能淪為邊境將領(lǐng)互相送來送去的禮物。

  不過,作為一個合格的傾聽者,他并沒有表達什么主觀感情。

  “...當(dāng)初從她們父母手里買走時,花費不過一二兩銀子而已。待到賣入青樓,姿色上乘者往往值數(shù)十兩銀子。而我半輩子遇到過的最值錢的胡姬,則身價千兩?!?p>  “千兩?這是一個很高的價格了。我從長安來時,記憶中一個花魁的贖身價也不過千兩。可是因為她有著傾城國色之姿?”文攸之道。

  “一個普通的胡姬,就算再美麗,舞跳得再好,也做不到那樣的身價的?!崩罩Z夫搖搖頭,道:“她的容貌并不是我見過的人中最出眾的。盡管樂器中,她對于觱篥的掌握出神入化。但觱篥那高亢渾厚的音色,哀痛悲涼,本就不適合出現(xiàn)在提供享樂的青樓楚館里。她之所以能夠做到那樣,來自她的詩詞,中原風(fēng)的詩詞?!?p>  拉赫諾夫看著眼中浮現(xiàn)出疑惑之色的文攸之,道:“你或許會疑惑,為何會有一個胡姬會擅長這樣的詩詞。這個問題,其實到現(xiàn)在也沒有找到答案。不過,你或許聽說過她的詞作?!队奶m操》,聽過嗎?”

  “你說的是那個‘蘭之猗猗,揚揚其香’的那個?”文攸之愣了愣,問道。

  拉赫諾夫點點頭。

  “在我的印象里,那首詩似乎是來自一位名叫姜子曼的大家?!蔽呢櫚櫭碱^。

  “那是她給自己取的中原名字。由于她像是與生俱來的詞賦天賦和趨向中原人的生活習(xí)慣,大多數(shù)時侯,人們都忘記了她的來處?!?p>  “這樣嗎,聽說她后來消失了??上襾磉t了幾十年,不然還是有機會與她見上一面的?!蔽呢畤@了口氣。

  他來的時間真的有些遲了,那些先來者已經(jīng)早早的完成了發(fā)光的過程,又飛速地消弭了下去。他奔跑著趕來,卻只能聽見關(guān)于他們的傳說。

  “惋惜于此的并不止你一個。她留下來的詩作總是帶著悲切的,令人同病相憐的感覺,能讓每一個閱讀過的人生出相見恨晚的遺憾?!崩罩Z夫并不能體會到面前這個青年聲音背后的難受,安慰了兩句后,便繼續(xù)了后面的故事。

  “記得當(dāng)時在長安周游了半月,完成了交易,我便踏上了回程的旅途,準(zhǔn)備進行下一次貿(mào)易。而她雖然才華釋放的耀眼,但終究不過是妓子的身份,逃不開最后的命運,對我的未來也不會再產(chǎn)生什么影響。姜子曼這個名字也逐漸被淡忘...”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竟然在多年后,就在我快要忘掉她的名字的時侯,我在一個幾乎不可能遇見她的地方遇見了她...”

  拉赫諾夫停頓了一下,拂了拂自己長長的卷胡,沿著回憶的思緒醞釀著情緒。

  “...那是我記憶中的最后一次貿(mào)易歸來。在酒泉,我和侍衛(wèi)塔里搞別,然后一路沿著一條干涸的河谷,途徑敦煌返回故鄉(xiāng)...”

  “...那時的我并沒有意識到,我會在那片感覺很安全的河谷里,遇到了沙漠風(fēng)暴。那場風(fēng)暴很大,我在風(fēng)暴中看不清前路,也找不到原路返回的方向。我有些慌神,忘記了站立在原地,等待沙暴停息。而是在沙暴中踉蹌的向著一個方向走去...”

  “...或許是我移動的方向剛好和風(fēng)暴移動的趨勢相近,我在風(fēng)暴中前近的時間很長。從沙暴停止后太陽的高度來看,我整整在其中度過了七八個時辰。更加麻煩的是,我在一次疏忽中,丟失了能夠給我?guī)硌a給和指明方向的駱駝...”

  “...我站在原地,舉目四望,周圍的天地看不見任何標(biāo)識物,那熟悉的河谷地形也消失不見。漫無目的又走了半個時辰,我開始感覺到了一個可怕的事實:我在這片沙漠里迷路了...”

  “...這對于當(dāng)時的我來說,無異于一道晴天霹靂。之前我尚能通過駱駝和熟悉地形的當(dāng)?shù)厝藖肀鎰e出路,但這次由于我?guī)У腻X財不少,擔(dān)心雇傭來指路的當(dāng)?shù)厝酥\財害命,便放棄了雇傭的打算。想不到卻讓我置身于了這樣的境地...”

  “...失去了走出去的依仗,我的心態(tài)變得焦躁不安起來。想要強迫自己冷靜,但干渴的喉嚨又時刻刺激著我的腦子。漸漸的,我走不動了。倒在石塊的陰影下,茍延殘喘的回味自己的一生,甚至開始出現(xiàn)一陣陣的幻覺...”

  “...我感覺那些因為患病而被我丟棄在沙漠里的舞女化作了厲鬼,爬過沙丘,要來索取我的魂魄。于是我張皇地爬起來,向前跑...”

  “...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到渾身失去了最后一絲力氣。倒在地上甚至提不起一點力量來喘上一口氣...”

  “...遠處越過沙丘的那些厲鬼向我爬來,凄厲的叫聲刺激著我的耳膜。我無力的閉上眼睛,準(zhǔn)備在幻象中迎接死亡...”

  拉赫諾夫放慢了語速,眼神中泛起奇幻的色彩。

  “...我沒有想到,我的昏迷還有醒來的那一刻。當(dāng)看見那張似曾相識的臉時,我甚至一瞬間以為自己已經(jīng)抵達了幽冥...”

  他看著文攸之,自嘲的道:“...我以為她要么已經(jīng)死在了青樓里,要么在某個大戶之家承受著年華逝去的痛苦。卻從來沒有想過,會在這樣一個地方,看見她。一個在這片戈壁荒野建立了一小片綠洲的她...”

  “...我暢飲著泉水,問她為何會回到這里,又為何會在這里費盡心機的建立一個綠洲。她只說在這里守候一個人...”

  “...除此之外,她便緘默了下去。也不言那人是生是死,是誰,現(xiàn)在又在何方...”

  “...我在那里停留了幾日,自覺呆在那里無話可說,便根據(jù)她的指引,帶著足夠多的泉水離開了那里...”

  “...返鄉(xiāng)數(shù)日后,我又有了再前去探望的念頭。但在敦煌城外的那片土地上探索了很久,卻再也沒有見到那個熟悉的綠洲...”

  “...我以為當(dāng)時進入到那個綠洲是干渴到極點后見到的太虛幻境,但從綠洲帶走的水壺卻握在手上,無比真切...”

  拉赫諾夫舉起手上的水壺,對著青年搖了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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