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說來,你是叛亂后的第一批來自東瀛的留學僧?”文攸之問道。
他在靈昌城走街串巷,尋訪關于那位傳奇主簿故事的過程中,碰見了這個年輕的日本僧人。
“是的。自從得知大唐叛亂平息后,天皇便立刻派出了船隊,前往唐土尋求優(yōu)美的文化和高尚的知識。”自稱為法榮的僧人答道?;蛟S是初來大唐的緣故,他的中文說的有些磕磕絆絆。
古代交通十分不便,雖然叛亂已在兩年前徹底平息,但東瀛得知這個消息也仍舊延遲了如此之長的時間。
“遣唐使,對于你們的天皇來說,的確是一個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明。不過,在我的印象里,遣唐使來到大唐后,都需要前往帝京,而靈昌卻并不是前去帝京的必經之路?!?p> “施主了解的不少,前去帝京報備,的確是遣唐使的必要行為。但完成了報備后,在遵守大唐律法的情況下,我們這些遣唐使便可以在大唐疆域里自由行走了?!?p> “我聽說東瀛很早以前,就有了佛教的起源,那能說說你們作為留學僧,仍舊鍥而不舍的來大唐的緣故嗎?”文攸之仍有疑惑。
法榮的眼里閃過一抹微不可察的遺憾,嘆了口氣道:“施主有所不知,這個問題的解釋關系到了東瀛佛教界甚至整個政權體系的結構變化,其中的具體緣由恐怕說來話長了?!?p> “但說無妨,在下洗耳恭聽?!蔽呢Φ溃骸罢?,我對于未知的歷史總是有著莫名的好奇?!?p> “在東瀛的歷史上,往前歷數兩代,還處在各類宗教流派信仰混亂的時代。那時各種修煉思想橫行,整日辯佛爭論卻無法分出一個高下。信仰的不統(tǒng)一還帶來了皇權的統(tǒng)治問題和社會的頻繁動亂。由于舊式佛學觀念的松弛,還出現了很多假和尚,他們是普通的平民,為了逃避租稅而進入廟中成了和尚。平日里卻依舊行那平民之事。導致國家的租稅收納艱難。因此,當時的東瀛急需一位佛教大師來統(tǒng)一當時混亂的信仰。而當時的東瀛并沒有一位足夠杰出的佛教流派領袖能夠扛起這桿旗幟,于是,從唐開元年,天皇便不斷派出含有大量留學僧的遣唐使前往大唐,以期望從大唐找到一位愿意東渡傳法的佛教大師。”
“這一段和我熟知的信息很相近。你的詞匯表達相當專業(yè)而精煉。”文攸之忍不住贊嘆道。
“謝謝贊譽,不過這些話并不是我想到的。它來自一個名為白光的中國人的描述,而他也出現在了后來東瀛佛教界的歷史中?!狈s微微鞠躬,謝道。
“哦?白光這個名字我倒是未曾聽過?!?p> “會提到的。我繼續(xù)按照時間順序講下去了?!狈s點了點頭,繼續(xù)道:“隨著時間的流逝,一批批的留學僧逐漸分散到了整個唐土的著名佛寺上。但遺憾的是,比起恢弘大唐,東瀛僅有彈丸大小,兩地又有語言障礙和茫茫大海阻隔。幾乎沒有德高望重的佛學大師愿意遠渡。但是,還是有兩位東瀛僧人,找到了一位愿意東渡的大師,鑒真法師。”
提到這位法師的名字時,法榮的臉上不自覺地浮現出崇敬之色。
“盡管我出生的時間晚了不少,剛剛接觸到佛法的高妙,鑒真大和上已經面向唐土遷化,但光是聽聞他排除萬難,東渡東瀛的故事,便足以令人熱血澎湃。”
“大和上抵達東瀛時,已是年近古稀,雙目也已失明。雖然天皇對于大和上的到來充滿熱情,但當時東瀛各個佛教流派的領袖并不樂意。鑒真大和上所推崇的嚴格戒律制度和他們中大多數主張的看淡戒律所矛盾。于是,鑒真為代表的新教團與賢璟為代表的舊教團,于興福寺講堂辯經。大和上勝了。舊教團放棄了舊式,接受了三師七證的新戒?!?p> “聽起來,這是一個欣欣向榮的過程。無論對于佛教界,還是皇權對于整個社會的治理,都是一件好事情。但你在描述這些時,看上去似乎并不怎么高興,甚至還有些痛恨的感覺。”文攸之皺了皺眉頭,他感覺到法榮雖然對于鑒真法師滿懷敬意,但對于鑒真東渡后的狀態(tài),帶著一縷縷惋惜之情。
“施主看的很細,那是一個美好的時代,但遺憾的是,它的美好,是靠著大和上的個人魅力支撐起來的時代。但在本質上,比起之前寬松的佛教皈依的條件,大和上一直以來推崇的嚴格戒律,已讓很多人在暗中心生不滿。大和上在世時,他們尚還只能蠅營狗茍的龜縮于黑暗一角。等到大和尚圓寂時,他們便從各個角落鉆了出來,試圖顛覆原先建立好的戒律制度?!?p> “那些狂熱的隱藏起來的舊勢力,計劃燒毀埋藏供奉鑒真佛骨的唐招提寺,以此來宣誓舊佛法的回歸。在一個陰云重重的黑夜,他們舉著火把,走向了寺院的大門...”
即便已經知道了唐招提寺最終完整的保存到了現代,文攸之依舊覺得心里一緊。
“后來呢?”
法榮攤攤手:“這種褻瀆佛法的行為,自然不會為大和上的魂靈所允許。不等那些人投出火把,一道驚雷便自天上劈下,直至落在了寺頂的飛檐上,像是無數金球在跳舞。而在天空背后,時不時還有羅漢的虛影浮現。那些企圖燒寺的僧眾嚇壞了,跪坐下來祈求寬恕。”
說話時,法榮臉上帶著自然的神色。在他的心目中,試圖褻瀆佛法的行為,獲得這樣的懲戒是必然的事情。
文攸之下意識地想反駁,但話未出口,便咽了回去。
羅漢虛影誠然太假,但雷火劈中飛檐,電光金球狂舞卻并非不可能。只要有些現代的建筑學和物理學知識,就能夠通過對建筑頂端的構造,來設計出尖端放電的寺院頂層結構來...
想到這里,文攸之心里猛然感覺過了一道電,望向法榮問道:“當初,是誰設計的唐招提寺?”
“嗯,你問這個?大概是鑒真法師主持的吧。我當時見到唐招提寺的時侯,它已經快要落成了。倒是那位名叫白光的人有時會來這里看看,和大和上說上半個下午的話。”
“那他參與過唐招提寺的修建了?”
“大概吧。唐招提寺快要建成時,我有次看見過他拉了幾馬車的材料運進了寺院,估計是用到了寺院的修建上了。”
“那他后來去哪兒了?他也是個佛教信徒嗎?”文攸之的語氣忽地變得有些急不可耐起來。這個問題的答案對他很重要。
這個白光,有可能經歷過和他一樣的事情。
如果能得到一個確定的消息,他或許走一遭東瀛都是有可能的。
可惜的是,法榮聞言搖了搖頭:“并不是。他是一個神奇的人,和大和上應該是摯友的關系。等到大和上圓寂后,便消失了。也不知道去了那里?!?p> 文攸之眼中閃過一抹深深的遺憾,他突然覺得自己有點累,揮手作別了準備繼續(xù)一路在大唐求取佛法的法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