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飄飄一紙信箋,一筆一劃記下的,都是死亡。畫柯言語簡單直白,平鋪直敘,就這樣把程家的丑惡展現(xiàn)在眾人面前。
穆輕眉將信遞給太子,道:“兄長與先生自己看看吧,我……實在是說不出來。”
信中所述,程家二三房均只有妻妾零星幾人,在世家貴族中,可謂潔身自好者。
然而在這風(fēng)光表面,畫柯卻發(fā)現(xiàn),程家有個小院,偏僻冷清,罕有人跡,林木掩蓋,尋常仆役,若有靠近者,一概驅(qū)逐。這小院,連匾額都沒有,荒蕪到這種程度,程家那兩個老爺卻總愛過去。
這樣的異樣,他不免要暗中探查。
夜已深,荒蕪小院,燈火通明。
畫柯的世界是寂靜的。他聽不到女子的哭喊哀求,也聽不見刑具劃破夜空的尖嘯,但他看到了那些白日里書香世家的清高老爺們,在弱者面前,究竟是怎樣的一副嘴臉。
以美色為禮,他們分享著這些身世飄零的女子的性命,享受著她們被淚水沖刷的面龐,享受著她們因刑罰而沖破喉嚨的尖利叫聲,最后,享受著年輕的軀體在手中徹底破碎的快感,與身而為人的自尊被碾碎踐踏的絕望。
那是畫柯人生中無聲的夜晚,他曾痛苦過自己聽不到公主的聲音,也曾懊惱一身才華因殘缺而不得施展,而如今,他卻慶幸自己的失聰。
他看得見女子們因哭喊而從嘴角滲下的鮮血,看得見她們跪伏在地卑微地乞求;他看到刑具飛揚,血肉模糊;也看到那些老爺們猙獰得意的面目。
這一切,像默劇一樣,在他眼前長久地上演。
畫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忍住殺了那些禽獸的沖動的。
那夜,有個白天還在院里拾花的姑娘,看著瘦弱纖細,整個人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做事總是先小心翼翼地看看四周,在挨了兩個時辰以后,就那樣被像垃圾一樣扔在了寒涼的地上,再沒睜開眼。死的時候,衣不蔽體,渾身新傷蓋舊傷。
穆輕眉等太子與陸閔得看完,把信收回來,燒了:“我派人反復(fù)確認,確有此事?!?p> 她已經(jīng)有所了解,算是有了點心理準備,可穆青和與陸閔得卻不是。
他們長久的無言像是死亡的喪鐘,沉默而壓抑。
穆輕眉的心絞作一團,明知罪行累累,此時卻陷入了無計可施的漩渦:那是世家的私宅,按律例,尋常官員,不得隨意進入,更不得帶兵搜查。
她只能等著,等自己的兄長與陸大人相出法子。
一盞茶的功夫后,穆青和終于開口:“抓刺客?!保穆曇羧耘f平穩(wěn),卻擲地有聲,不容辯駁。
穆輕眉詫異地問穆青和:“這又是為……哥哥!”
她話還沒說完,穆青和一把拔劍出鞘,干脆果斷刺向自己的肩胛,一時間,毀天滅地的疼痛撲向他,濃烈的血腥味四溢開來,像是長著尖利爪牙的猛虎,撕扯著穆青和每一根神經(jīng),火灼一般讓他無力呼吸。
穆青和跪倒在地,一手握劍,一手扶椅,饒是做足了心理準備,也被這利刃劃破骨血的疼痛窒地渾身打顫。
“哥哥!”,穆輕眉慌了,一把扶住穆青和,卻也明白了兄長的意思:“陸大人,太子殿下遭人刺殺,即刻起,全城搜捕!”
滿手都是黏膩的鮮血,兄長的身體仍在劇烈抖動,淚水幾乎是即刻就在穆輕眉眼中醞釀而出:“這事情來不及等搜集證據(jù),等一時,就可能有姑娘沒了性命,請您,竭盡全力!”
所以太子就這樣,用自己遇刺為由頭,憑著血肉的痛楚,抓緊時間救那些姑娘。
陸閔得被他一劍刺向自己的魄力震驚,忙站起來:“臣這就去?!?p> 太子府的醫(yī)官已經(jīng)進來,穆輕眉慌忙站開,穆青和嘆了口氣,安慰她:“我找準了地方下的手,傷不著經(jīng)脈,輕眉,別哭?!?p> 他已是滿頭大汗,卻還不忘吩咐穆輕眉:“京城這兩天必要鬧起來,讓畫柯帶人守好義順伯府,勿要橫生枝節(jié);還有,別忘了和夢君說,我的傷是假的,別害她擔(dān)心。”
太子遇刺,何止是鬧起來。
當(dāng)即,陸閔得便帶人關(guān)了城門,全城戒嚴,挨家挨戶地搜,但凡有能傷人的利器,都被收繳,一一比對。
整個晚上,京兆尹府的官兵手持火把,挨家挨戶走遍所有的街巷,聲勢浩大,令人心悸。
這些表面功夫做的真實,一時之間,整個京城,草木皆兵。
然而,京兆尹的兵馬守在義順伯府門口已逾一炷香功夫,無論如何叫喊,都不能進入。
穆輕眉守在兄長床頭,衣不解帶,鬢發(fā)微散。
夜半,陸閔得回來,滿面風(fēng)塵,憔悴不堪,看了昏睡的太子良久,與穆輕眉行禮道:“公主,在下,無能。”
他深深地彎下腰,頭埋入胸中,眼眶通紅,不知是熬的,還是急的。
穆輕眉正給太子拭著汗,聽聞這話,帕子落在太子枕邊,手竟是瞬間便沒了力氣。
她將帕子遞給侍女,與陸閔得出了屋,還未開口,卻見陸閔得一撩衣擺,徑直跪在自己面前,眉頭深皺,嘴唇蒼白,道:
“京兆尹親帶人去了義順伯府,怎知他家二房三房帶著闔府的小廝一味廝混,如何都不肯讓人進去,只一會兒耽擱,再進去時,再進去時……”,陸閔得閉了閉眼,道:“畫柯信中的姑娘,畫柯帶去的人,都沒了蹤影。”
穆輕眉猛地跌坐在椅上,腦子亂成一團,扶著陸閔得起來,不敢在他面前顯現(xiàn)出半點失望:“先生是怎樣的能力,寧華不是不知,這不是您的錯?!?p> 卻聽陸閔得的聲音失意而愧疚:“圣上已經(jīng)知道了此事,如今滿城搜捕,臣定會努力周旋?!?p> 可穆輕眉沒能從中得到半點安慰,她勉強點了點頭,不期然想起承蘭的話:
“若利益團體只是程氏一族,則程栩的生死尤為重要;但若其利益團體盤根錯節(jié),程氏只是其中一環(huán),那么這家族中死一個人,便也無關(guān)緊要了?!?p> 她的話夾雜著著深夜徹骨的寒意,絲絲入骨:“先生,這般喪心病狂之事,能十幾年,甚至更久地不被人發(fā)現(xiàn);縱使到了如今境地還能被迅速遮掩下去,非程氏一族之力?!?p> “兄長錯了,你我都錯了。”
她的眼神是不堪與無奈:“你我都以為,這些事乃一族的惡習(xí),然而事實上,這是官官相護,盤根錯節(jié)的巨網(wǎng)。可憐我們竟都覺得,憑著律法德行,朝堂論辯,就能救民于水火,可是……”
心中的黑洞不斷擴大,吞噬著暗夜中疲憊不堪,滿腹希望,又功虧一簣的兩人。
陸閔得只覺得如墜冰窟。
青竹一般俊朗文秀的人,此時宛若霜雪加身,他頹靡地靠在椅背上,一字一頓,緩而重地道:
“暗夜難度,人心叵測,白日君子,夜半小人。此般時局,人人皆可為罪犯?!?p> 若當(dāng)真是程家,他們大可用這樣的方式救出那些姑娘;然而事實是,一人犯罪,十人知情,百人相護。這些人利用著自己的身份地位,就這樣肆無忌憚地傷天害理,而無所顧忌。
結(jié)果便是,當(dāng)有人知情,前來查探,那些證據(jù)便就這樣被頃刻間銷毀,再無跡可尋。
而這其中的證據(jù)是什么?
是那些本就已經(jīng)生活在水生火熱之中的姑娘。
陸閔得的手不可抑制地抖起來:
“殿下,是我們……害了那些姑娘;還有赴湯蹈火被派去相救的人。”
巨大的黑洞,隱藏在書香世家的殼子里,隱藏在這清平盛世的絲竹管弦里。
而如今,卻終于以血淋淋的模樣向他們展露其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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漾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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