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弄潮節(jié),我抱著堂間大柱說啥也不肯撒手,更不肯走。原本約好了一起去看但是被我言而無信了的夏安喬氣得不行,兀自去了。
我松了口氣,心道這幾日只怕連雨若軒都不敢上去了。
見著河水就怕,還觀個毛線的龍藏浦之景?!
因著噩夢后遺癥,我選擇詐病,連續(xù)好幾天不出門,換成在學(xué)舍喝茶看閑書。
聽說弄潮節(jié)當(dāng)日確實是秦晟奪魁,但求親之事卻就此沒了下文,拓影閣中八卦之火的火勢也漸漸低迷。
掐指一算,我年初在梅花樹根埋下的幾壇梅子酒也是時候刨出來解饞了!
閣中送了一遍,人皆婉拒。
我笑笑不說話,每逢月色正好的夜晚,便爬到停云臺上獨飲一壺。
此臺是拓影閣中最古老宏偉的建筑,據(jù)說是前朝的世家宗族祭臺重修而成。
臺邊長著高約兩丈的一棵古榕,樹冠橫生了半座停云臺,上邊叮叮咚咚地掛著好幾個秋千。
我為了片刻的安逸心情而爬上這三百級高階,著實累成狗。半路上卻又想起之前,都是跟霍銀砂一起說說笑笑走上來的,那時候竟不覺疲乏。
好笑地?fù)u了搖頭,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臺上有人。
霍銀砂坐在其中一架秋千上,還好沒在哭。
我走過去,她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我想要自由?!?p> 一個“哦”字差點出口幸而我忍住了,因為不確定她是不是在自言自語。
然后她抬起頭像是很認(rèn)真地看我。
我從她標(biāo)志性的“幽幽眼神”中,看出了“我正在發(fā)病”的潛臺詞。
“你開心就好?!蔽腋砂桶偷貋G出一句,心中嘆道:“‘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
忍不住坐得遠(yuǎn)一點,沉默著喝酒,假裝自己是一陣風(fēng)。
不對,我本來就是一陣風(fēng)。
停云臺再也不想去了。
伐開心。
過了幾日,夏安喬顛顛兒地跑來,要拉我到花廳去:“罔洛山莊的莊主來了,豈能不見?”
我頗不耐煩地被拖走,但是走到一半忽然渾身一激靈再次抱著柱子不肯挪步,夏安喬無計可施,只能跟我扒在二樓做賊似的往下瞄。
花廳是閣中的會客之所。
客人是個昂藏男兒,與容疏離一樣身量修長,只是桃花仙人生得窈窕,而他略敦實一些。
別問我為什么是和容疏離作對比。
問了我也不會說的。
他轉(zhuǎn)過頭來,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
好一個男版的霍銀砂!
倒不是長相神似,神似的特么的是氣質(zhì)。
嗯,就是上一章說到的每個人身上都有的東西。
“不同”又不代表就一定完全不一樣。
巧合這種事情在小說里出現(xiàn)一點都不奇怪好嗎?
這時候我忽然想起了秦晟這個人,他長相堪稱英俊,就是身高比較捉急,個子只比霍銀砂高出半寸……
對了,霍銀砂就坐在那人下首,笑得花枝狂顫。
你沒看錯,就是“狂”顫,笑聲太尖厲,不免讓人覺得很假。
話說回來她看起來還真是故意笑成這樣的……
我無意看到她二人對座。
哎喲媽呀,那個面沉如水的男子不是秦晟又是哪個?
我看著他掩在袖下攥得發(fā)緊的拳頭,心驚膽戰(zhàn)又一頭霧水,竟不曉得霍銀砂腦子里是在想些什么。
來人走后,夏安喬跟霍銀砂鬧了幾句口角。
我避之唯恐不及,只聽到霍銀砂好似委屈至極的一句:“若不是你再三撮合,我又怎會……”
這就非常尷尬了。
我揉了揉鼻子低頭走開,識海里早已浮現(xiàn)夏安喬的一臉錯愕。
我也疑惑,不知夏安喬算是“趕鴨子上架”,還是“好心辦壞事”;而霍銀砂是“騎虎難下”,抑或“倒打一耙”……
所以說,人間的是非啊,還是這么易生又難分。
最近我經(jīng)常想起初入拓影閣,亦是初識霍銀砂的那些日子。
識海里時不時出現(xiàn)零零碎碎的片段:比如和她討論彼此都很喜歡的樂神周,以及古畫《姽婳罪》,更雙雙跑去定制與畫上神女同款的羽衣,我倆一黑一灰在閣中招搖來去。
至于背后有人對此嚼舌根之事,卻是后話了。
霍銀砂一直都很愛唱歌,我在滿莊過了十六年,最愛古曲,又非雅韻不聽。
她教我唱過一曲《芊芊》,詞律哀婉,令我難忘的是其中一句:“愛無非看誰成繭”。
竟似一語成讖。
“我和他,從此‘一別兩寬,各生歡喜’。”霍銀砂嘴上說著令人傷感的話,卻兩眼灼灼,臉上神情寫滿了“終于解脫”。
這一刻我再次覺得,這個人很陌生。
上一次冒出這種想法的時間倒是記不清了,事情過程卻歷歷在目:那時霍銀砂一人坐在雨若軒,冷冷俯視著樓下抬頭看她的我:“這閣中上下,與我沒有利益干系的,不能為我所用的,我統(tǒng)統(tǒng)都不在乎。”
我還懵懵懂懂地問了一句:“那我呢?”
她呵呵一笑,反問道:“你猜?”
這番對話發(fā)生之前,霍銀砂咬了我的手臂一口,牙印極深,淤血七天難消。
只因她要看我從滿莊帶去的一冊話本,但我先借給同一間學(xué)舍的占月彬了,她聽聞此事后便黑了臉,連續(xù)好幾日不跟我說話。
自相識以來,那是我們第一次鬧別扭,也是我第一次見識到何為“冷暴力”。
許是有錯在先,我心里內(nèi)疚又抓狂,腆著臉對她再三求饒。
然后就被咬了。
至于霍銀砂是如何“解脫”的,我想起那罔洛山莊莊主來訪時的情景,不免默然。
秦晟遭遇的,大約不止是冷暴力。
情愛是為何物?竟能使人作繭自縛,且執(zhí)迷不悟。
次日,鶴引社在陶苑舉辦夜宴。
夏安喬鬧脾氣不出門,只得我陪著霍銀砂同去。
陶苑以花木景觀錯落有致而聞名,因不設(shè)明火,以夜明珠高懸樹上,照耀著木香回廊九曲。
轉(zhuǎn)過廊間一個拐角,珠光明滅間有兩人迎面走來,正是那許久未見的容疏離……與罔洛山莊莊主:霍戎狄。
我腳步一頓,驀然聽見了自己清晰的心跳聲。
大概是逆著光的緣故,霍銀砂未曾認(rèn)出他們,正擦肩而過時,容疏離忽然拉住她:“聽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