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張從行道長,乃是慈云觀第二十三代弟子兼滄海派玄字部創(chuàng)始人,一個里外都很倜儻的中年才俊。
玄字部所教的飛劍術(shù),早年已失傳,幸而張道長出家之前曾有一段奇緣,結(jié)識了某位絕世高人,那高人將這門古技相授,后便飄然而去。
以上是玄字部人盡皆知的傳承由來。
至于張道長出家之后為何再不執(zhí)劍,我也是某日無意間撞見他醉在崖邊,才得知這一番因果——那人離去之后,他苦尋十年,不得其蹤。索性舍了高官厚祿,遁入紫府山奉道隱世。
從行從行,意為:從卿而行。
張道長那時醉得不成人形,扯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用一句胡話給自己的半生荒唐做結(jié)尾:“我這一副與世不久的病容,無人知是相思癆?!?p> 我聽了他這段慘兮兮的故事之后,也覺鼻酸。
世間竟有人比我這無心之物還要絕情,明明相愛,卻不相守。
之后我又很樂觀地想到,容疏離不喜歡我大約是件好事。
畢竟他是人,而我非人。
再說回入山受訓(xùn)那日,說好的跑樁,被張道長揮手否決:“小姑娘骨頭輕,太快上樁跑不穩(wěn),先在地上練個一年半載再說?!?p> 隨后,在張道長的示意之下,容疏離也不得不提著他的劍向我走過來。
我識海里劈下一道雷霆,偏偏是在這種時候,才意識到自己之前幾次三番擲出信鴿是多么敗好感的行為,怕不是把南??さ拿谰贫己冗M(jìn)了腦子里。
心里一聲長嘆:我堂堂柒山主,何以淪落至此?
想當(dāng)年,山君交代了要好生照看的火狨兒們在我面前打得死去活來,我都能無動于衷。
現(xiàn)下看著容疏離垂著眼的無奈模樣,我識海里打過雷后開始狂風(fēng)驟雨,一時恨不能化形遁走,或回溯到擲信鴿那會子,先吹干自己腦殼里的水。
容疏離依舊人如其名,未提及跑樁,更未提及信鴿,挽了個劍花將劍柄遞給我。
我略緊張地接過,難免觸到他纖長手指,微溫氣息撩得我本體蕩漾,于是道場上平地起了一陣詭異小風(fēng)。
張道長立刻目光如炬地看過來,我手上劍光似有所感地一閃,頓時唬盡了我那些風(fēng)花雪月的小心思,再不敢多看容疏離一眼。
他這時倒是很有大師兄的風(fēng)范,還隔著衣袖幫我糾正了持劍時的手腕角度。奈何我很不中用,整個精能穩(wěn)住本體就已是萬幸,軀體則僵成一具草木傀儡,以此假裝容疏離并沒有離我咫尺之近。
幸好,他也未在我身邊停留多久,很快便晃去旁的角落里,自顧自練習(xí)去了。
我大半心神跟著他游走,第一個受訓(xùn)日,就這么結(jié)束于我的患得患失之中。
第二個受訓(xùn)日,我早早從閣里溜走,先去城中裁了新衣裳:色澤近墨的翡翠綠綢為底,襟上再綴幾朵雪白雪白的荼蘼花作飾。
卸去鐵錫碑之類的粽子套裝,因容疏離而無中生有的煩憂也消散不少。
山君給我塑的人身本就纖細(xì),再穿上那件喚作“花事矣”的新褶子,銅鏡中我整個山精呀,瞧著還怪秀氣的。
就這么美滋滋地進(jìn)了紫府山。
午后天色澄澈,山中景致也清透如洗。
我來得早,山上還未有人,便再次登上清都閣的回廊,倚著欄桿放空識海。
正當(dāng)我托著腮思考“精”生時,數(shù)日不見的那人白衣持劍,施施然走入了道場。
“欸?”容疏離立在樓下,忽有所感般仰頭望著我。
他周圍明明空無一物,我卻看見了風(fēng)起桃林而落英紛飛,真是奇哉怪哉。
我一邊暗自琢磨著“這人莫不是還會使幻術(shù)?”一邊在他亮晶晶的眼神里動作僵硬地跟他揮手示意。
容疏離往道場邊看了一眼,倏地飛身掠向清都閣廊下的那棵隱鶴松,他在松木上稍微借了點力,輕飄飄地越過欄桿落在我旁邊。
那些淡香淺粉的桃花瓣也隨著他的動作,輕飄飄地拂過我臉頰。
下一秒,他竟抬起手按了按我頭上的發(fā)髻,眸光閃閃地問道:“就你一人?”
山君,這里有人迷惑我!
我整個精都呆住,像只被人揪住后頸的貓兒般,全憑下意識在回答他:“是啊,其他人還沒到呢?!?p> 容疏離似無奈地?fù)u搖頭,又捋了我發(fā)髻一把,轉(zhuǎn)身從回廊躍下,只余一點似有若無的桃花香氣,來去如夢。
此后我時不時就腆著臉跑去紫府山上湊熱鬧。
容疏離這個劍癡天天泡在道場和張從行道長切磋,兩大高手在前,我完全沒勇氣拿起劍來跟他們比劃。
他二人勸了我?guī)状魏?,也只能被我的死倔打敗,任由我在做完日常?xùn)練之后就坐在一旁捧臉圍觀。
而某日我完成拓影閣的課業(yè)之后,已近昏時,眼看就要錯過當(dāng)日訓(xùn)練,可把我急得!
趁著四下沒人,干脆化作清風(fēng)往紫府山遁去。
誰知落地時沒能收住神通,北崖臺上起了一陣大風(fēng),吹得地上落葉與塵沙齊舞,廊下打坐的容疏離二人不得不以袖掩面。
我頓覺大窘,只能以原身飄到清都閣中,再化作人形走去閣后道場。
張道長見了我,表情似有點古怪:“你穿成這樣來練劍?”
“???”我低頭一看,心情比方才神通失誤還窘迫——身上還穿著一件家常的荼白襦裙,別說練劍了,步子跨得大些都能被裙擺拌幾個跟頭。
作為山精我當(dāng)然不會摔跟頭啦,奈何眼下我是一只努力扮演凡人不能透露真實種族的山精。只能磕磕絆絆地跟他們解釋:“呃,是今日來得太急,才忘了換適合訓(xùn)練的衣裳?!?p> 張從行一邊叼著煙桿“吧嗒吧嗒”,一邊笑道:“那你來作甚?又沒法訓(xùn)練。”
“那可以來練習(xí)吐納呀?!比菔桦x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過去坐下,語氣溫和得令人有點受寵若驚,“……吐納之訣竅在于‘吸長呼短’,你且隨我試試?!?p> 我邁著小碎步到他身邊坐下,然后閉上眼睛,一心二用地模仿他的呼吸韻律。
這時候也不知本體為風(fēng)的我是幸或不幸:風(fēng)中的所有,我皆能感知,距離更近,感覺更清晰。
容疏離毫無所覺地闔著眼,長睫輕顫如蝶翼,與他溫?zé)岬暮粑徊⒘脫苤业挠|覺。絲絲癢意滲透了識海,如桃花飄落于水面,泛開細(xì)微漣漪。
那一剎那,識海深處忽響起流螢小仙的聲音:“……‘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