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不及細想,倏地睜眼,身體卻不復從前的輕盈,反而沉重凝滯,仿佛當年山君給我塑人身時用的是蟬辭渡底下的河泥。
雖身有異樣,我的本體卻進入了一種極玄妙的狀態(tài):識海中的一切蔓延開來,漸漸取代了我眼前的容疏離與這周遭紫府山道場之景。
最后一片花瓣打了個旋兒從無根處落下。
我的本體也像花瓣一樣忽高忽低,時而凌空,時而踏在水面上。
似花非花,是我非我。
一時間,連本體也無法控制的我有些惱怒:“流螢,是你在捉弄我?”
花瓣與我,終于都落在水上。
我低頭細看,那片桃花卻不見了,孤零零地浮在水面的,是一朵雪白的荼蘼花。
“我曾經(jīng)給人講過一個故事,你家山君將這故事潤色之后,纂成了話本,取名——《若花怨蝶》?!?p> 目之所及的遠處,水天相接那一線中間漸漸出現(xiàn)了碧色山痕。
我問流螢:“此是何處?”
她默了一瞬,才答道:“蓬萊?!?p> 說是天地浩劫之后的第三萬七千四百七十一年,上古兇獸孽龍自西海底重現(xiàn)于世,西海水君敖蓬萊一路追擊至東海水域,打斗時不慎毀了東海一嶼,自罰在原地盤作一座新島,島上云霧縹緲,凡人無知,稱為“蓬萊仙境”。
又千年,島上成了一處六界各族混居的福地,因此生出圣物:靈芝仙草。
荼靡花寄世的少女負責看守靈芝仙草,卻對一只燕尾蝶愛而不得,所以溜上天改了月老殿中的姻緣線,燕尾蝶命中注定的戀人枯葉蝶轉(zhuǎn)而愛上了一頭火原麝,為他墮入凡塵。
看過這場多角戀之后,我皺眉問她:“荼蘼花寄世之人是你,這就是你的故事?”
“你我都曾見過他們?!绷魑灤鸱撬鶈柕卣f道,“但,真相卻是假象?!?p> 啥玩意兒???
這天沒法聊了!
我也不再迂回詢問她,直接說出自己的推測:“改了姻緣線還不至于要受雷刑之罰,你弄丟了靈芝仙草?!?p> 流螢這才現(xiàn)出身形,只是她如隱在水中似的,整個人都看不真切:“對。不過我的故事里沒有容疏離,他是個變數(shù)?!?p> “變數(shù)尚可,不是劫數(shù)就好?!蔽也灰詾橐獾財[擺手,忽想到一事,“哎,你是荼蘼寄世,那他會不會是桃花寄世?以前我見到他就想到桃花,近來看他還總是桃花繞身?!?p> 流螢沉思了一下,說道:“人間正當戰(zhàn)亂,‘百花寄世’是個稀罕事兒,我因生在蓬萊才有這般機緣。你見他如此,并非別人也見他如此?!?p> 我一時梗?。骸澳蔷褪俏易约旱难劬τ袉栴}咯?”
她還很認真地應(yīng)我:“不一定是眼睛,許是命數(shù)有異?!?p> “嘁,他一凡人還能使我堂堂柒山主的命數(shù)出問題?”我有點心亂,但還是假裝不以為意。
“容疏離不是普通的凡人,你也不止是柒山主?!?p> 下一瞬,海水翻騰如沸,蓬萊上更是土木動蕩,一聲清亮的龍吟久久響徹海天之間,想來是那西海龍族僅剩的血脈要重得自由了。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這萬年難得一見的奇觀,又很好奇流螢小仙是用什么術(shù)法在我識海里造的景。
卻見她身形開始亂閃,一副“整個人都不好了”的樣子。
“你這是……法力不濟了?”
流螢慌得說話都不利索了:“不,不是我,是水君出事了?!?p> 我頗不解地撓了撓頭,不是重得自由了嗎?還能出什么事?
然而迅速被打臉——海中倏地弓出一道百丈高的黝色長影,似蛟而無足,頸生蒼鬃,背有金銀雷紋,額上豎起一只銳利的血紅尖角。
總之這玩意兒從頭到尾半點都不像東海里位列仙班的龍族,應(yīng)是傳說中的魔物:孽龍。
天地間僅此一條的玉龍本是沖霄而上,陡然被這魔物攔腰絞住,從云頭跌落水中!
“嘭”的一聲巨響,東海被這雙纏斗不休的神與魔攪得近乎倒灌,近乎海嘯的狂濤裹挾著兩大神魔殘余的法力洶涌而來。
我正看得揪心,差點被遠處卷來的巨浪澆了個透心涼,下意識一揚手,帶起的颶風之力又將那數(shù)十丈高的浪頭掀了回去。
這就很神奇了!
雖說本體為風,但是要輕易卸去神魔之力,再將千山堆雪般的海浪拍回去……我有點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哎,我?guī)讜r有了這么強大的法力?”
那股力量卻遠遠超乎我的想象——大風無形而貫徹天地,以摧山裂海之勢碾平巨浪后,更是所向無阻,直接將海中打得不分彼此的一雙神魔掃上天際。
我眼睜睜地看著青與黑兩道長影再次從空中砸進海里,這一次約摸是摔得狠了,再沒鬧騰起來。
隨即,識海之境消散了。
所以說,流螢小仙弄這一出是為了什么?
“相當?shù)哪涿畎??!蔽颐嗣X殼。
大概是剛剛施法時用力過猛,后腦勺開始一抽一抽的疼,像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似的。
誰知一轉(zhuǎn)眼卻見著個謫仙人端坐月下,雪衣烏發(fā),橫劍膝上,閉目時如畫,緩緩抬眸后忽朝我莞爾,紅唇彎起一點俏皮弧度。
“容疏離…”剎那間我愣在原地,頭也不疼了,滿懷說不出口的贊譽:你一笑啊,世間日月黯淡無輝,所有星光都被竊取,藏入你的眼底。
“月升了,高處吐納更有助于修習,到閣上去罷?!?p> 張道長站在道場邊,正以煙桿指向清都閣之頂,話畢他自個兒連借力都不用,一招梯云縱便飛身上去了。
我走進道場,仰頭看了看那五丈余高的閣頂,心里有些犯難。
“閣中有階梯可上。”容疏離握著他的劍,不緊不慢地步入清都閣,卻忘了自己掛在松枝上的一件羽氅。
我正要叫住他,轉(zhuǎn)念一想,直接將羽氅取下來。
畢竟摟著衣服四舍五入一下就是摟著人了不是嗎?!
我疾走幾步跟在他旁邊,容疏離轉(zhuǎn)頭看著我——臂間的羽氅,語調(diào)輕快地道了一聲:“啊,多謝了?!?p> 他也不看路,眼神明亮地盯著手中的劍器,還時不時比劃幾下。
我瞧著前面陡而長的階梯,忍不住提醒他:“要上臺階了,你小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