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我當然要回家!”
“二爺,多謝你這幾個月來的照顧?!?p> 他在邢府中住了三個月,自然有了感情。這邢二爺交往了幾個月,除了貪財好色也沒什么大的缺點了。
話又說回來,誰不貪財好色呢?
邢二爺?shù)溃骸笆帐笆帐埃约喊奄~結(jié)了。以后有機會再回來看看?!?p> 李天賜這小子腦袋機靈,辦事靠譜,邢二爺早已把他安排到了賬房工作,此刻聽他要走,還真有點舍不得。
李天賜點點頭,起身去找各人道別。
邢府中做飯的老媽、打雜的下人、拉車的伙計、算賬的先生……
走到后院,李天賜躊躇了一下,踏入四房。
“憐兒!”
“大哥哥?!?p> 憐兒在屏風(fēng)后應(yīng)聲而出,李天賜拉著她的小手,道:
“哥哥要回家了,你跟我走嗎?”
憐兒眨巴眨巴眼睛:“我要跟姐姐,這兒離娘近?!?p> 李天賜摸摸她的頭,道:“也好,我這一路南下,也不知道有沒有危險?!?p> 屋內(nèi)傳出邢小姐的聲音:“你要走了嗎?”
“是的,特來向小姐辭行?!?p> 又是好一陣沉默。
良久,邢小姐道:“你過來?!?p> 李天賜依言走到屏風(fēng)前。
簾兒一陣叮當響,邢小姐又是伸出了一只手。
“這個送給你。留在身邊好裝銀錢?!?p> 他和邢小姐交往這些天,始終隔著這個屏風(fēng)。邢小姐不說出來,他也從不說進去,是以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邢小姐長什么樣。
但光看她的手,纖細白凈,修長秀氣,放在后世簡直可以去當手模了,想必容貌也不會丑到哪兒去。
此時這只手,掌心拖著一個小包。李天賜拿起來一看,原來是個香囊。
“多謝小姐?!?p> 邢小姐把手縮了回去,不再說話,屋內(nèi)響起陣陣琴音。
李天賜不識琴音,只覺得時而悲壯,時而婉轉(zhuǎn),內(nèi)心起伏不停。再次向憐兒和邢小姐道了別,就此離門而去。
…………
王鼎鎮(zhèn)是河南西華縣的小秀才,今年二十八歲。他自幼飽讀詩書,矢志報國。
自從天啟四年魏忠賢當國以來,士風(fēng)每每欲下,這讓他憤慨不已。今年聽說江南文人楊廷樞等人要組建應(yīng)社,匡扶人心,立即踴躍參與。
楊廷樞等人在江南,在河南負責(zé)聯(lián)絡(luò)士人的則是侯恂。侯恂是老牌東林黨人,前幾年因為得罪魏忠賢,父子三人都被罷官,可謂滿門皆君子。
侯恂得知王鼎鎮(zhèn)來意后,便給了他一筆資費,讓他乘船沿著黃河北上,先去聯(lián)絡(luò)陜西、山西的士子。
只是王鼎鎮(zhèn)這一路北來,越來越灰心,陜西地貧民脊,有錢讀書的人不多,有功名的數(shù)量很少。山西倒是富裕一些,但富貴人家都想著經(jīng)商牟利,沒幾個愿意蹚渾水。
貧困的士子倒是有不少愿意的,但是他們連路費都沒有,空留幾個人名,于事無補。
王鼎鎮(zhèn)一直走到府谷縣,便病倒了。病了幾個月終于好了,這才乘船難歸。
正想著無法交差時,突然發(fā)現(xiàn)這葭州岸邊的招牌留言,當真是欣喜若狂。
但當他看見邢二爺領(lǐng)著李天賜來時,笑容頓時僵在臉上。
“這……這就是你們葭州的士子?這么……年輕?”
邢二爺眼睛一瞪:“這是你們河南的娃娃?!?p> 想起李天賜是河南南陽人,王鼎鎮(zhèn)的臉色頓時好看不少。
明代人鄉(xiāng)土觀念極重。早在明初,太祖高皇帝就定下了一系列法律,嚴禁人民遷徙。如今法網(wǎng)早已不在,但養(yǎng)成的鄉(xiāng)土觀念卻是保存了下來。這也是如今朝中齊、浙、楚幾個黨派的來源。
李天賜笑道:“士風(fēng)不競,孰不興憤?魏閹禍國蠡民,人人得而誅之?!?p> 王鼎鎮(zhèn)大喜,見他小小年紀,如此深明大義,當下邀請他上船,與邢二爺告別。
他哪里知道李天賜是二世為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倘若此時是魏忠賢一派的人來帶李天賜,那李天賜必然要破口大罵東林黨了。
李天賜看著邢二爺越來越遠,最終消失在視野中,不禁嘆了口氣。
“小兄弟嘆什么氣?”
李天賜便把在府谷、葭州的所見所聞大概講了一遍。
王鼎鎮(zhèn)聽說人相食的慘狀,也不禁落了淚:“唉,中原民力已竭,朝廷應(yīng)當給他們減免賦稅才是?!?p> 李天賜不以為然:“再減免,一分賦稅都收不到了?!?p> 他嘀咕的很小聲,王鼎鎮(zhèn)顯然沒聽見,從懷中掏出一封信,接著道:
“對了,你們南陽知縣王繼謨就是府谷人,他老家的家人給他寫了一封家書,要我?guī)Щ厝?,就給你吧,你幫忙送一下。”
李天賜接過那封家書。尋思自己也在府谷待了不少天,怎么沒人找我?想必是他們覺得我沒能力穿過陜西回到河南。
…………
此后幾日,出了陜北,兩岸的風(fēng)景一日好過一日,顯然地方越來越富裕。
牙行出現(xiàn)了,商船多了,游船也有了,讓李天賜一度回想起了張家口風(fēng)景。
“前面就到河南了,我們中州沃土,自古人杰地靈。侯先生更是當代名士?!?p> 王鼎鎮(zhèn)站在船頭,一臉自豪。
李天賜暗暗好笑,指著河邊人群隨口問道:“那是什么?我在陜北沒見過?!?p> 河岸邊一群人圍在一塊兒,里三層外三層,中間幾個人似乎在表演什么東西。
王鼎鎮(zhèn)道:“那是樂戶。我朝定鼎天下以來,高皇帝把百姓分為軍、民、匠等三大戶,如今又有商籍。此外還有不少小戶,都屬賤民一類,這樂戶便在其中?!?p> “樂戶就是奴婢,負責(zé)給主人演奏樂器歌曲。一般來說是罪犯的家屬才會充做樂戶,他們頭飾、服裝只能穿綠色的,以示卑賤。我等良民切不可沾染他們。”
王鼎鎮(zhèn)顯然很好為人師,他明知道李天賜不可能不知道戶籍制度,但還是從軍民匠商等大戶講起,講到最后才提到這樂戶。
他講完以后略帶得意,卻不見李天賜回應(yīng),轉(zhuǎn)頭看去,卻見李天賜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十分可怖。
“小兄弟你怎么了?”
李天賜沒有回話,他全部思緒都飛回了三個多月前。
在那渾河雨夜之中,老者之所以沒殺他,就是因為給他看了這么一件樂戶戴的頭巾,而他無動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