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崎的一生,平淡無奇。
一九九四年,十八歲,高中畢業(yè)。
沒有考上大學(xué),參加社會招工,進(jìn)了唐城市郊的一家國營工廠——唐城工模量具廠,簡稱唐城量具,做機(jī)床修理工。
從此,他就在那個破敗的,半死不活的國企里,生活了一輩子。
這輩子,唯一值得懷念的美好的日子,就是有妻子的那些日子。
妻子是他所在分廠里的一枝花,漂亮,文靜,多愁善感。
他和妻子沒有談過戀愛,至少沒有正式談過。
他做修理工,妻子是磨工工段的外圓磨工。
兩千年那年夏天,一個下午,快下班了,妻子的外圓磨床斷續(xù)進(jìn)給器壞了,他過去修理。
這時(shí)候,大家都下班走了,工房里沒有其他人,靜悄悄的。
他把進(jìn)給器修好以后,正在機(jī)床跟前,低著頭,弓著腰裝其他零件。
“你娶我吧?”
妻子突然就在他身后說,聲音不高,很平淡。
他嚇一大跳,直起身子,回過身來,手里還拿著扳手,臉上帶著油灰和茫然。
臉上的油灰,是天熱出汗,用滿是油膩的手擦拭臉頰造成的。
他瞪大了眼睛,驚愕地看著妻子。
妻子穿一身藍(lán)布工作服,戴著藍(lán)布工作帽,長發(fā)都塞在工作帽里。
如此普通的工裝打扮,并不能掩飾妻子的美麗。如此肥大的工作服,也不能遮擋妻子苗條修長的身材。
妻子沒有像往日一樣,戴上那副寬大的防爆鏡,就更加突出了白凈的臉龐和大大的,會說話的眼睛。
“你娶我吧?我嫁給你?!?p> 就在他慌亂愣神,不知所措的時(shí)候,妻子又開口對他說。
于是,他們很快結(jié)婚了。
雖然妻子的父母不同意,雖然他們都工資不高,將來的生活會很艱難,他們還是結(jié)婚了。
買不起房子,他們就租房住。
日子很窮,但是過的很幸福。
不敢要孩子,拼命攢錢買房子。
后來,有房子了,日子漸漸好了,他們打算要孩子。
唐城是山城,他們的房子,在高處的山上。
那一天,他用自行車,后座上帶著妻子,去山下的職工醫(yī)院體檢。
自行車快到山下的時(shí)候,軋線斷了。
眼看著自行車像脫韁的野馬,高速沖向十字路口。
路口上,車水馬龍,橫向的交通燈剛剛變成綠燈,一排排的車輛蜂擁而來。
他大聲喊著,讓妻子跳車,自己和自行車,向著一輛卡車的后箱飛奔而去。
“吱——”的一聲急速剎車的聲音響過,自行車進(jìn)入了卡車下面,他飛進(jìn)了卡車后斗,毫發(fā)無傷。
妻子跳車了,頭碰在路邊的路牙石上。
他永遠(yuǎn)忘不了那一大灘紅紅的鮮血。
那血,洇濕了一大片路面,也洇濕了他以后的人生。
他后悔沒有早早檢查一下那自行車的軋線。
前幾天,他上班的時(shí)候,那軋線就有些失靈,他提早看一下就好了。
他后悔讓妻子跳車。
原本是想,妻子從車上跳下來,頂多就是受個磕碰之傷,完全可以保全性命。
如果,妻子不跳車,可能結(jié)果就會和他一樣,翻進(jìn)卡車后斗里。
可是,沒有如果……
以后的高崎,人生里就只有兩件事,上班工作,回家喝酒。
2019年那個最炎熱的夏天,高崎被鄰居發(fā)現(xiàn),死在家里的床上,肝硬化,腹水。
頭一天,還有人看見他下班回家。
第二天早上,鄰居路過他家的窗口,看到窗簾開著,他躺在床上,姿勢極不正常。
砸門沒有回應(yīng),大家撬開門一看,身體已經(jīng)僵了,臉上還帶著微笑。
那微笑是幸福的,大概又夢到他的妻子了。
高崎再次睜開眼睛的時(shí)候,就在廠里的單身宿舍里了。
十六平米的長方形房子,一頭是門,門對面是木頭窗子。
窗子下面,有一張三抽桌。
三抽桌兩邊,各自放著一張單人床。
高崎蓋著一床軍綠色的棉被,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有了知覺,已經(jīng)整整一上午了,他就用那個姿勢躺著,沒有挪動分毫。
在他的記憶里,單身宿舍已經(jīng)拆了,好像是一零年拆的,改建成了商品房。
他回到年輕時(shí)候了。
夢么?
可是,那么真實(shí)。
中午的時(shí)候,同宿舍的張斌回來了。
“高崎,你怎么還沒起床,病了嗎?”張斌走到他床前,看著他問。
“沒有,就是有點(diǎn)犯困?!彼麘袘械鼗卮鹚?,接著問他,“今天幾號了?”
“四號。”張斌順嘴說,然后就問他,“中午了,你不起來吃飯?我去食堂,給你捎一份回來?”
“這是幾月啊?”他忽然就問出這么一句來。
“四月啊,今天清明?!?p> “這是哪一年???”
走到門口的張斌,又轉(zhuǎn)身回來了。
“高崎,你怎么了?”他又看著他,不放心地問。
“沒怎么,想考考你?!彼銖?qiáng)沖他擠出一個笑容來。
“靠!你神經(jīng)病啊,用這種問題考人?”
“你看,你回答不上來了吧?”
“兩千年,千禧年!我懶得搭理你!”
“哎,你中午到底吃不吃飯,要不要給你捎一份回來?”張斌繼續(xù)問他。
高崎就伸手去床邊的鋪底下,摸索自己的錢包。
如果他是重新回來了,鋪下面,應(yīng)該有他的錢包。
果然,那錢包就在他想到的那個位置上!
“給我捎兩個饅頭,菜要兩塊的?!?p> 他盡量抑制自己激動的心情,聲音還是有些發(fā)顫。
張斌沒等他從錢包里掏錢,在桌上拿了他的飯盒,轉(zhuǎn)身就走了。
兩個人在一起住單身宿舍,住了五年,關(guān)系一直那么好,也不會在乎這塊兒八毛的。
高崎把那個有些毛邊的棕色錢包,舉到自己的眼前,看了許久,許久。
這就是他以前用過的那個錢包,他真的穿越回來了!
兩千年,他還沒有和妻子結(jié)婚,他的妻還在!
沒有了妻,他早就不想活了,整天喝酒麻痹自己。
肝那個地方,已經(jīng)疼了好久了,不喝酒就疼。
他不在乎。
早一天死了,就早一天可以見到妻子了。
四十四歲死去,回來的這一天,清明節(jié)。
他不由苦笑。
每年的清明節(jié),他都要去妻子的墳前,喝個酩酊大醉,笑幾聲,哭幾回,直到精力耗盡,沉沉睡去。
他用最快的速度,從床上爬起來,穿好衣服。
他都等不及張斌打飯回來了,他要去工廠,去找他的妻!
剛要出門,他又站住了。
妻中午也休息,也在單身宿舍里。
只是,妻的單身宿舍,不在這個地方,而是在另一個宿舍區(qū)。
唐城量具很大,有幾千工人,宿舍區(qū)也分了好幾個地方。
接著,他就又想到了一個更關(guān)鍵的問題。
他和妻子并沒有談過戀愛。
這個時(shí)候,他貿(mào)然去找她,她會討厭他,以后就不可能嫁給他了。
他必須一點(diǎn)也不能錯地,還原過去的每一個故事情節(jié),不能有分毫差池。
不然,妻就很有可能,不會在那個關(guān)鍵的時(shí)間點(diǎn),說出“你娶我吧”,那句話來。
他用了最大的努力,克制住自己立刻要見到妻子的沖動,坐在床邊,渾身顫抖地,等著張斌打飯回來。
張斌比他晚一年進(jìn)廠,是從農(nóng)村過來,接他父親的班。
這是唐城量具最后一批接班的工人。
從此以后,工廠就一直沒有招收新工人。
現(xiàn)有的工人都養(yǎng)活不起,還招什么新工人?
接踵而來的大下崗,一大半工人不得不離開這里,另謀生路。
最后的唐城量具,在崗工人不足五百人,面臨著被私人資金收購的結(jié)局。
張斌回來了,手里托著兩個飯盒,手指頭上勾著個塑料袋,里面裝了五個饅頭。
張斌能吃。
剛來的時(shí)候,五個饅頭不飽。現(xiàn)在,他吃三個,已經(jīng)是飯量大減了。
同樣,那在農(nóng)村里種地鍛煉出來的,一身牤牛犢子一般的腱子肉,也都變了肥肉。牤牛犢子般的膚色,卻比之以前,白了許多。
兩塊錢的菜,是青椒炒肉,聞著很香。
可是,高崎心里五味雜陳,一口都吃不下去。
為了不讓張斌起疑,他勉強(qiáng)吃了半個饅頭,扒拉幾口菜,就算是吃飽了。
他的理由,是睡了一上午,沒有胃口。
然后,他就去上班,走著去。
宿舍樓下,放著他那輛該死的自行車,他卻連看一下的勇氣都沒有。
妻子沒了以后,他再沒有騎過自行車。
雖然回來了,他這輩子也不打算騎自行車。
仿佛自行車這三個字,關(guān)聯(lián)著妻子的生命。
沒有這個東西,妻子就會永遠(yuǎn)陪在他的身邊。
終于看到了工廠,終于進(jìn)入了車間。
蘇式的尖頂建筑,進(jìn)門一條長長的走廊,左邊是磨工工房,右邊就是他們維修組的鉗工工房。
再往里面走,就是銑刨工段和車工工段。那里天長日久,伴隨著機(jī)器轟鳴和刺耳的金屬切削噪音。
妻子就在左邊的工房里!
這個時(shí)候的高崎,手腳冰涼,雙腿發(fā)軟,幾乎是扶著工房走廊的墻壁,一步步挪到磨工工房門口的。
兩排磨床靜悄悄地分布在工房兩邊,中間是安全通道,和以前一模一樣。
可是,工房里一個人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