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盡量抑制自己激動的心情,高崎來的時間,還是太早了。
離下午上班,還有一個小時。
這時候,就算有人來上班,也是在工房外面的更衣室里。
維修工沒有更衣室。
鉗工工房里面,角落里,用五合板隔開個沒有頂子的小空間出來,就是更衣室了。
高崎習慣地從褲鼻上摘下一串鑰匙,找出來一把,打開磨工工房對面,那個屬于維修工的鉗工工房的門,走進去。
十九年的時間已經過去了,鉗工工房兩扇帶著看不出原色玻璃的,厚重的木頭門,還是沒有什么變化,只是鎖不知換了多少把。
不管怎么換,鎖還是三環(huán)牌的,前后幾乎沒有差別,鑰匙也是千篇一律。
工房里面,兩排相對著的,表面包了白鐵皮的鉗工工作案,中間豎一個圓鋼管做骨架的,防飛濺物的鋼網,也還是那樣。
工作案上面,是排成一溜的臺鉗。每個臺鉗一邊,都安裝著一個帶了隨意轉向的,金屬軟管的低壓照明燈。
每個臺鉗所在的工作案下面,都有兩個裝工具用的大抽屜。
每一位修理工,都擁有一個臺鉗和臺鉗下面的倆抽屜,屬于工作位。
高崎的工作位,在工房里面那排工作案的最里面。
工作案后面不遠,還挨墻放著一排木頭排椅,那是平時用來坐著休息的。
高崎進工房,習慣性地直接走向最里面,屬于自己的工位,然后就在那個工位后面的排椅上,坐下來。
十九年前和十九年后,這個工房幾乎就沒什么變化,只是以后更破舊一些。
而他,也就在這里呆了二十多年。
二十多年怎么過來的?他說不清楚。
他只知道,失去妻子之后,時間,對他而言,已經毫無意義。
他,僅僅是一塊等死的行尸走肉。
他坐在排椅上,重新把眼睛閉上,思考著以后許許多多的事情,漸漸又沒有了時間的概念。
維修組長吳友晨進門,就看到高崎坐在排椅上,一副閉目養(yǎng)神的樣子。
“上午你怎么沒上班啊?也不說一聲?!?p> 吳友晨就問高崎。
他比高崎大十歲,十六歲就進廠做維修工,已經在這里工作快二十年了。
工廠效益一天不如一天,到處都松松散散。工人好好的不來上班,不請假休息個一天半天,也是常事,他也就是隨便問問。
“昨晚睡晚了,早上沒起來?!备咂榫碗S便回答他一句。
吳友晨果然就不在這事上糾纏,而是說:“車工工段老曲用的那臺30車,老是說進刀沒勁。下午上班,你帶著劉進去看看,到底是咱們的事,還是機床電機的問題?”
高崎就答應一聲,去那間五合板隔出來的小屋里換工作服。
小屋里板墻上,砸一排釘子,掛一溜臟兮兮的工作服。
高崎還能認識自己當年穿的那身衣服。
他個子高大,領工服都是領大號的,好認。
換了工服出來,外面大車間里,上班的電鈴聲已經響了,嘀鈴鈴的聲音刺耳。
他默默打開臺鉗下面的抽屜,拿了幾件估計可以用到的工具,放在臺案上。
一會兒工夫,劉進也來了。
吳友晨就把對高崎講的話,又對他重復一遍。
然后,高崎拿著工具在前,劉進在后面,兩個人一前一后出了鉗工工房。
來到走廊里,高崎把拿著的工具交給身后的劉進,對他說:“你先過去,我忘拿螺絲起子了?!?p> 劉進走了以后,高崎沒有往回走,而是走向了磨工工房。
此刻,他能夠聽到自己的心臟,在“嘭嘭”地跳動。
明明知道,這時候走進磨工工房,就一定可以見到自己的妻子。
可是,他還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唯恐他來到的這個世界,不是原來那個世界,磨工工房里,沒有那個苗條修長的身影。
妻子沒了以后,他就再也不進磨工工房。
組里大家都知道為什么,磨工工房有工作,也就故意不安排他去。
但是,磨工工房的布局和環(huán)境,卻早就牢牢印在他心里,沒有一時一刻忘記過。
妻子是在南邊這排磨床里,第五臺,中間的那臺,機床的型號是M141W。
他只走到磨工工房門口,進去一米多,就看到了那臺M141W。
那機床開著,發(fā)出“嗡嗡”的聲響,和其他機床發(fā)出的噪聲混在一起。
他還是聽出來了,那是妻子的機床發(fā)出的聲響。
一個苗條修長的身影,就站在機床的前面。一身藍布工作服,帶著藍布工作帽。
魂牽夢繞的身影??!
這個身影,就算在萬人攢動的集市上,只要這個身影在里面晃動一下,他也可以立刻認出來!
淚水,奔涌而出,無法抑制。
他不敢過去,怕驚擾到妻子。
他從磨工工房里悄悄退出來,額頭抵在走廊的墻壁上,低聲嗚咽。
他不想這樣哭,他想高興地笑,大聲地歡笑。
但,還是哭了,哭的涕泗橫流的,跟個孩子一樣。
分廠調度孫繼超從他跟前過去,站住了,回過身來問他:“高崎,你怎么了?”
機加工廠里噪聲大,大家說話都是大嗓門,跟吵架一樣。
高崎聽到了,揉著眼睛站直了身體。
“沒事兒,眼里進去塊砂子。”
他回答地盡量語氣輕松,不想讓孫繼超發(fā)現問題。
“弄出來了嗎?”孫繼超就走過來問?!耙菦]出來,讓蔣師傅幫你弄一下,她會翻眼皮?!?p> 機加工人,眼里迸個東西進去,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找個會翻眼皮的,把上眼瞼反過來,將迸進去的東西拿出來就是了。
翻眼皮是個技術活,不會弄的翻不過來。
蔣師傅就是妻子的小組長,女的,也是她的師傅,四十開外歲的老磨工,對她一直很好。
磨工是仔細活,一般都是女工。特別是小型磨床,基本沒有男工。
“已經出來了,沒事了?!备咂榫突卮饘O繼超。
“不行就去醫(yī)務室看看,別大意?!睂O繼超囑咐他一句,就往前走,進車間派活去了。
高崎揉揉眼睛,止住了淚水,也跟在孫繼超身后,進了車間。
他走到老曲那臺30車床跟前的時候,劉進已經把車床主軸變速箱的頂蓋,給拆開了,站在邊上等著他。
機器修理,既是個技術活,也是個體力活。
機床出了故障,判斷故障原因,跟醫(yī)生看病,找出病人病因差不多,憑的是對設備的了解和多年的工作經驗,還要有比較好的推理聯想能力。
另外,機床零部件的拆裝,也是一門手藝,不是隨便個人就可以干的了的。
學會這些東西,沒有個三五年,根本不能獨立工作。
機床都是鐵家伙,死沉死沉的,沒有體力也干不了。
自妻子沒了以后,高崎酒喝的很兇,但對工作還是很認真。
所以,他的身體一直就很結實,喝酒喝到四十四歲,才徹底把他做機床修理工鍛煉出來的,強壯的身體給徹底造完了。
在年輕人里,高崎的修理技術是最好的,獨立工作的時間最早。
劉進比他晚兩年進廠,還不能獨立工作。
高崎過去,把主軸變速箱頂蓋打開一條縫隙,可以看到主軸上的離合器。左手拿一塊木板擋著身體,右手扳了一下車床的操縱桿。
隨著一聲電機轟鳴,主軸箱里油水四濺。
飛出來的機油,都打在他拿著的那塊木板上。
他停了機床電機,再扳操縱桿,讓主軸上的摩擦離合器吸合,伸平口螺絲起子,進離合器的摩擦片里撬動一下,就轉頭對劉進說;“摩擦片不行了,回去拿穩(wěn)釘起子,準備拆主軸,換摩擦片。”
十九年以前的事情,他肯定不能記那么詳細。
當年的這一天,他修沒修這臺設備,也不可能記住。
可是,多年的維修經驗,讓他比這時候真正的高崎,水平就不知高出了多少倍,判斷起設備故障來,要快捷迅速很多。
一根車床主軸,少說也得百十斤重,上面配合主軸工作的齒輪、螺栓、撥塊等等的零件,也有幾十個。換一次摩擦片,這些東西就得全部拆下來,然后再裝上去,至少也得一下午的時間。
高崎愿意有活干,這樣可以占住他的時間,讓他能夠不去找妻子。
妻子肯嫁給他,是因為他忠厚,是個老實人。不像分廠里的其他年輕男工那樣,動不動就跑了去,有話沒話地套近乎,討好妻子。
妻子最討厭這種人了。
這是妻子和他好了以后,告訴他的。
現在,他和妻子,還只是算認識,在一個分廠工作,并不熟悉。
如果被妻子認為他和那些年輕男工一樣,影響了以后妻子嫁給他的故事,那就追悔莫及了!
那臺車床,一直快到下班時間,才徹底修好,運轉正常了。
高崎在組里,洗著滿是油污的手的時候,下班的電鈴聲就響了。
“吳師傅,我想休息兩天?!?p> 他洗著手,對換了衣服要下班的組長吳友晨說。
吳友晨就轉過身來,看著他問:“有什么事兒嗎?”
“我同學結婚,讓我給幫兩天忙。”他說。
“去吧,完事早點回來上班。”
廠里紀律松懈,好多人連班都不上。
這種事,吳友晨不會攔阻。
“嗯?!备咂榫痛饝艘宦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