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繼超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快十一點了。
高崎在小區(qū)門口等著他,怕他找不著他住的那棟樓。
被白雪覆蓋了的小區(qū),愈發(fā)顯得靜怡而優(yōu)美。
翹檐小亭子,靜悄悄地立在披了銀裝的皂角樹和加拿大小葉楓樹深處。覆蓋上了白色的石子小路彎彎曲曲,中間被行人踩出了一排黑色的腳印。
高低起伏的草坪,此刻也變了白色的雪原。在這雪原里,幾顆高大的塔松錯落有致地分布著。
一路走著,孫繼超就就一路夸這小區(qū),簡直跟公園一樣,太美了。
高崎也挺喜歡小區(qū)里的環(huán)境。有時候坐在自家陽臺上,看著這被綠色植物完全覆蓋了的小區(qū),就能坐上大半天,的確是一種享受。
可物業(yè)費也不便宜,一月三百多塊錢。如果指望他在廠里上班的那個工資,恐怕交完物業(yè)費,就離喝西北風(fēng)不遠了。
進了屋,看到地上鋪的蹭明瓦亮的地板磚,孫繼超就更加驚奇。
“吔,這地磚這么亮,我得換鞋吧?”孫繼超在門口,猶豫著不敢進來。
“不用,進來吧孫師傅,沒事兒的?!?p> 為了不讓孫繼超感到不舒服,高崎也不換鞋,直接進屋。
他屋里鋪的是當(dāng)時最好的微粉地磚。那時候還沒有現(xiàn)在的拋釉磚,并不能跟鏡面一樣明亮。
但微粉磚的光潔度,也足以讓在外面踩了雪的鞋子,留下一串黑印子了。
“你還是找拖鞋,把鞋換了吧。”孫繼超就說,“你看這踩的,忒臟了?!?p> 高崎只好去找來拖鞋,讓孫繼超把鞋子換下來,孫繼超這才進屋。
“這房子這么大!”孫繼超就又感慨,“這房子得是最大的了吧?”
高崎回答說:“哪兒啊,還有比這大的呢。”
“還有比這大的?”孫繼超四下里打量著說,“你這家具也夠氣派。這屋里咋這么暖和呢,怎么看不著暖氣?”
“這是地暖。”高崎就解釋說,“這個不用暖氣片,水暖管道鋪在地下?!?p> “是嗎?”孫繼超就蹲下來,拿手摸摸地面,接著就驚起地說,“還真是,這地是熱呼的!”
他媽家住的是老平房,至今還是要生爐子,他也只見過帶暖氣片的房子,還沒見過高崎家這樣的地暖。
高崎讓孫繼超在沙發(fā)上坐,自己去燒水泡茶。
“高崎,你這家具是什么木的啊,看著這么漂亮?”孫繼超還沒新鮮夠。
高崎最頭疼的,就是過去唐城量具的工友到他家里來,問這問那,讓他感覺很難為情。
他不是喜歡炫耀的人。把家弄這么好,只是為了陶潔能過上好日子,可從來沒想跟誰炫耀。
“紅木吧?”高崎說,“我也不懂。”
“這可不便宜,這一屋子家具下來,得一萬多吧?”孫繼超就又問。
“這個,我還真不知道?!备咂檎f,“這個都是陶潔弄的?!?p> “你這做買賣還真是掙不少,一月得掙個四五千吧?”孫繼超還問。
“沒有那么多吧?也就比上班多少強點?!备咂檎f。
他同樣不想炫富。
但,接著,他就有點后悔讓孫繼超脫鞋了。
孫繼超腳臭。地暖的熱量是從下面往上走。這一下,屋里立刻就滿了一股臭腳丫子味兒了。這要陶潔回來,估計能把她直接給熏出去。
孫繼超也發(fā)現(xiàn),自己這腳的味道著實不好聞。他就又問高崎:“你家?guī)谀膬海课胰ハ聪茨_,都把你家給熏臭了?!?p> 高崎一個勁說沒事兒,孫繼超還是去了洗手間,脫了襪子洗腳。
他在洗手間洗腳這個工夫,高崎就趕緊打開窗戶,把臭味兒往外放放。
這也怪不得孫繼超。唐城量具,即便如孫繼超這樣的車間管理人員,工資也不高,都在廠里的宿舍樓里住著。
廠里的宿舍樓,除了中層以上干部住的,房子寬敞一點,其他房子都是七八十平的小房子,好多還沒有暖氣,還在燒取暖爐子。
有暖氣的,廠里自己供暖,也不是很暖和,屋里有個十七八度就算不錯了,多數(shù)時候也就十四五度。
老舊的宿舍,洗手間撒氣漏風(fēng),洗澡很冷,大家也就不可能經(jīng)常洗澡。
沒來這樓里住以前,高崎也不經(jīng)常洗,一般一個禮拜也就洗一回澡。他的腳也總是臭烘烘的,要不陶潔每天晚上第一件事,就是督促他洗腳呢。
現(xiàn)在,陶潔就把督促他每天洗腳,改了督促他洗澡了。
孫繼超在洗手間把腳洗干凈,不臭了,把襪子揣在褲兜里藏好,避免二次污染,這才出來,坐在沙發(fā)上,和高崎坐著說話。
兩個人嘮半天,也就說些過去高崎在廠里的事情。
高崎知道,孫繼超這人,不是那種好串門子聊天的人。今天來找他,肯定有什么事情。
可是,高崎畢竟是中年人的心態(tài)了,能夠沉得住氣。孫繼超找他干什么,孫繼超不說,他也就不問。
又說一陣廠里的事,孫繼超就故意把話題往廠里一些不公平的事上引。
“大家都盼著工資調(diào)整呢,到現(xiàn)在也沒個信兒?!睂O繼超就感嘆著說,“當(dāng)官的能干點私活,弄個小金庫,不缺錢花,可工人不行啊。再這樣一月只發(fā)四五百塊錢,這物價又漲這么快,日子都快沒法過了?!?p> “你不也是當(dāng)官的嗎?”高崎就說他。
“我一個小調(diào)度,算什么官啊?”孫繼超說?!安贿^說實話高崎,我如果想弄點零花錢,也不是沒有辦法。劉群生打著分廠的名義,弄活來在外面自己開個小廠子干,一年少說也掙個幾十萬。咱們車間主任馬樹鋼,也是弄私活偷偷在廠里干,掙了錢自己揣起來。他們都偷偷干自己的,我這么干估計他們也不敢說我什么。
可是,大家要是都這么干,唐城量具早晚就會垮掉,大家就都沒有飯吃?!?p> 高崎就沒有接話。廠里的事情,他不懂,也不想摻和。
孫繼超就說下去:“現(xiàn)在,不只是一個分廠這么干,大多數(shù)有能力的分廠,都這么干,肥了少數(shù)人,窮了大家伙。這個現(xiàn)狀不改變,上面就是搞什么政策,下崗多少工人,廠子也好不了。說實話,這幫干部,才是最應(yīng)該下崗的!蛀蟲太多了!”
高崎還是不接話。
國企里,這種現(xiàn)象太普遍了。好多人削尖了腦袋往上鉆,為的是什么,不就是這個嗎?
采購肇欣桐,全分廠的生產(chǎn)資料都歸他買,虛開發(fā)票落點外快,都買了東西討好劉群生,最終就被提為二車間主任。到了主任位置上,就拼命撈錢。
肇欣桐干一年車間主任以后,也在唐城買了好地段的房子。
這種事情,已經(jīng)成了普遍現(xiàn)象,不是他這種小老百姓能夠管的。
“我想好了,想去趟省城,找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反應(yīng)一下唐城量具的這些事情?!睂O繼超突然就說,“希望上級領(lǐng)導(dǎo)能派個調(diào)查組進駐唐城量具,徹底清查一下這些不正之風(fēng),讓那些不顧工人死活,只管自己貪足的干部,得到他們應(yīng)有的懲罰!”
孫繼超突然就這么說,嚇高崎一跳。
高崎想想就說:“孫師傅,你說的這些事情,好多大家伙都知道??墒?,你有足夠的證據(jù)嗎?”
孫繼超說:“無風(fēng)不起浪。只要上級肯下來調(diào)查,一查一個準(zhǔn)!你沒聽工人怎么說嗎?把唐城量具任何一個分廠廠長抓起來,不用審,直接槍斃,保證不冤枉他!
當(dāng)然這話有些偏激,可是事實就是,大多數(shù)干部,不是在給工人謀活路,而是渾水摸魚,在挖工廠的墻角!照這樣下去,下崗裁人有什么用?再好的工廠,也架不住這幫蛀蟲,早晚讓他們給徹底敗光了這點家底!”
高崎就嘆一口氣,對孫繼超說:“孫師傅,我說說我的看法,你肯聽嗎?”
孫繼超看看他。
在他眼里,高崎是個悶葫蘆,只進不出,跟他說什么都沒有關(guān)系。再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廠里上班,更是不用顧忌。
高崎嘴笨,平時也從不表達自己的看法。今天他突然有看法了,這倒是挺奇怪的。
“你說,我聽著呢。”孫繼超就說。
“我覺著吧,”高崎說,“咱們都是些小老百姓,過好自己的日子就不錯了。廠里的大事,實在不是咱們能管的了的。
就說孫師傅你,當(dāng)初你要是聽我的,和陶潔師傅一起弄那個水餃館,現(xiàn)在一月怎么著也能弄個兩三千,老婆孩子也能跟著你享福。
像你現(xiàn)在這樣,在廠里拿這幾百塊錢的工資,還得操心受累,多不值得?。俊?p> 這在孫繼超聽來,就算是高崎說話比較多的一次了。
原來的高崎,一次說話,頂多十幾個字,多是表達是或不是,對或不對一類的肯定或否定句,再就是我要怎樣,或者這事該咋辦一類的祈使句,很少發(fā)表自己對別人,或者是對工廠的看法。
不過也難怪,高崎現(xiàn)在做買賣了,而且做著仨買賣,都效益很好。在這唐城,都不能算小老板了。
高崎當(dāng)老板長了見識,當(dāng)然就會有自己的看法。
可是,孫繼超覺得,高崎的這個看法,很不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