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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盛源

第五章 乍醒悟星夜作決斷 急抽身黎明出虎口

保盛源 悲拓 7727 2020-10-13 20:09:34

  懷了吃晚飯的念頭,七兜很快洗了鍋。他擦干手,把頭伸到外面滿院子張望,看邱家的人是否有收拾做晚飯的動向。院子里一個人也沒有,每個屋門上都掛了鎖。他發(fā)瘋般奔到院子里,邊轉(zhuǎn)身邊仔細(xì)搜尋,同時粗聲粗氣地念叨:“這家人呢?出去了嗎?他們會不會回來做晚飯吃呢?”他又向大門口走。大門緊閉著,用手拉,沒有拉動,方知外面也上了鎖。

  從昨天晚上到今天中午,邱家一族人全在邱滄水家里歡聚。現(xiàn)在,自然輪上他們到下一家去。邱滄水既怕七兜逃跑,又怕七兜胡偷,于是鎖上了所有的門。七兜在院子里轉(zhuǎn)圈圈,腦子免不了繼續(xù)想事情:“說啥也不能再在這兒呆了!現(xiàn)在人都縮在家里過年,我出去了也找不上營生。等年剛過完,我就離開這些魔鬼!”他每走一步,都要抬眼看一看大門,或側(cè)耳聽一聽門外,指望著邱滄水女人突然開門進(jìn)來。

  兩個多小時過去,門都還鎖著,天卻黑下來?!皼]指望了!”七兜沮喪得很,“他們出去串門子,難道不知道肚餓?”連續(xù)走動了兩小時,他的腿又酸又疼,便決定先回臥室歇息。他躺在床上,兼生自己的氣,“實在窩囊!如果把豬的面湯分一點添補進(jìn)肚該有多好!這頓一錯過,下頓不知又有沒有?,F(xiàn)在已經(jīng)餓得不好受,怎能挨到天明!”

  經(jīng)這么一想,七兜重新活躍起來。他仿佛得了痢疾似的每隔幾分鐘就出去一趟。到大門口,只有把耳朵緊緊貼在門縫聽……跑完第五趟,在坐了幾分鐘之后、打算跑第六趟的時候,大門外響起了爽朗的說笑聲,接著“嘩”一聲,大門開了!七兜驚喜得跳了起來?!皝砝?!”他差點沒有喊出聲來,“有晚飯吃啦!”他耗子似的躥到后門口,露著半個腦袋往院子里偷看。邱滄水夫婦相互逗戲著啰啰唆唆進(jìn)了院子,他們的兒子跟在后面。大紅彩燈下,但見丈夫大腹便便,妻子妖姿冉冉,兒子喜氣洋洋。

  “吃得怎么樣?要不要再來點兒?”妻子問?!斑€來!吃進(jìn)去的已經(jīng)過量了,又喝了那么多?!闭煞虼稹!笆前?,跑到那里,我的食量也增加了,你看,肚子鼓鼓的。”妻子又補充?!拔业亩亲雍妹浐妹?,”兒子是同感,“都怪媽媽硬往我手里塞!”

  房門又是嘩的一聲。七兜聽清了他們的對話,又眼望著人家進(jìn)了屋門。吃晚飯的希望徹底破滅!他無可奈何地去躺下,眼睛沒有閉,朝屋頂望。已經(jīng)黑得什么也看不見,而即使有亮度,他的兩只眼睛照樣毫無光澤。

  七兜一心撲在晚飯上,也就忘記給豬晚上的一頓食,加之沒有洗鍋水。于是,幾頭豬也餓得亂叫喚,大一點的還拿嘴把圈門嘩啦嘩啦掀。邱滄水女人出來解手時發(fā)現(xiàn)豬鬧騰得什么似的,馬上跑進(jìn)去告知男人。邱滄水靸著鞋,走到豬槽跟前俯視,沒有發(fā)現(xiàn)豬晚上吃過食的痕跡,便步進(jìn)飯館拉亮燈,又朝七兜臥室門口走。七兜在萬分懊喪之中,看見燈猛然亮了。他慢騰騰翻起身,很不樂意地把眼睛轉(zhuǎn)向門口。邱滄水立在那里,像剛吃過人似的,兩個眼珠子除過黑的,剩下的紅得怕人。

  “往出走!”邱滄水吆喝一聲。七兜站起身,一邊挪動腳步,一邊思忖:“我今天會有什么過錯,他竟這樣難堪!”他一到臥室門口,就被邱滄水牽住。立刻,一股強(qiáng)烈的酒臭味噴進(jìn)他的鼻孔。邱滄水一手抓著他的頭發(fā),一手捏住他的下巴,朝上只一托,二人便面對了面?!澳銥槭裁床幌裎椅鼓隳菢游购梦业呢i,讓它們餓得滿圈子叫?弄來弄去,還是欠打!”女人怕男人沾著酒氣再大動手,致使七兜倒下伺候不成一家人,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跑了進(jìn)來,將男人抓在七兜頭上的手拿開,哄孩子似的說:“你看這樣好不好?先叫他給豬和食,剩下的明天再說;如果現(xiàn)在打躺下,倒便宜了他。你又不輕打。”邱滄水雖然讓酒喝紅了眼,但心底清清楚楚——他明白女人來勸解的意思,也就很自然地收手道:“也罷,你這豬先給我的豬燒水和食,擱著賬明天算!”他們都出去了。七兜站在原地,怒火萬丈,倆鼻孔出四鼻孔的氣;兩眼剛才那沮喪的神情沒有了,而閃著極端憤慨的光。他真想三更時分放火一把,連同自己,燒了一了百了……

  火氣過后,七兜反倒平靜下來,自我安慰道:“你是要走的人了,受了近一年的冷餓罪和窩囊氣,不差這幾日,刀割也忍得,別只在這幾天里頭又讓人家打斷了腿?!敝饕饽枚ǎ遍_灶膛里的火讓燒著水,又取了粗料和苞谷面要往豬槽里面倒,突然心里一熱道:“這苞谷面可以燒粥喝呀!”他神情倒爽快多了,于是小跑著給豬和好食讓吃著,開始給自己弄粥,無非在沸水里面邊撒面邊用筷子攪,完了再撒點鹽而已,因為值錢調(diào)料都被人家鎖在偏房里。不多時,七兜和豬終于都飽了。

  第二天,還是七兜第一個起床。同樣,掃院子,燒炕,喂家畜。午飯是邱滄水女人胡亂收拾了一點面條,大家吃了吃;下午,他們又出去逛門子,把七兜仍鎖到天黑;晚上,邱滄水一家會餐,七兜照舊等著舔了一通盤底,沒飽,只能再在給豬和食時燒點粥充饑。

  今天是正月初三。直至上午十點鐘,邱滄水夫婦還沒有起床,躺著說話。女人說:“時間過得太快,一轉(zhuǎn)眼會是五月,我要生了。蹲月子起來,飯館里的收賬、監(jiān)工、招呼顧客等就是你一人的;伺候我、洗尿布、給孩子喂奶等還需一人。咱娘照管著連同咱兒子在內(nèi)的一群孩子,根本抽不開身。所有這些,你考慮沒有?”男人聽后說:“有什么好考慮的,到時候再說唄?!薄暗綍r候還來得及說什么!”女人急了,撲了去兩手勾住男人的脖子,“好日子總離不開好打算,你抓緊點決定了罷?!薄霸蹅儾贿€有個七兜嗎,你不該忽視的?!薄斑@些哪是他干得了的!”“尿布他不能洗?你他不能伺候?你要知道,他的手掌并不臟。剩下的我和伙計承擔(dān)?!薄澳愕箖删湓捊o安排妥當(dāng)了,不愧是男人家!”

  上面的對話,全讓站在窗外的七兜竊聽了個明白。他心里罵道:“狗男女真是好盤算!留著尿布血褲叫你們老爹洗去!”

  邱滄水起來,覺得院子里面好安靜,生怕七兜偷聽他夫婦的話,便一步跨到門外。但是,為時已晚,可愛的七兜早溜到院子中央假裝曬太陽站著了。他倒很生尷尬,只好也假裝唾痰——看住地下,伸長脖子干咳兩聲進(jìn)去了。

  從今天起,街道上終于有車輛通過。在閑下來的時候,七兜總要從飯館門縫往外窺望,只要過來一輛卡車,他的心就跳,恨不能騰空躍上去。邱滄水家一批一批來過好多親戚。他仍然是活要干好,親戚不可碰上一個。邱滄水成天忙于走親戚,幾乎沒與他見面;邱滄水女人看著他那個樣子,也不敢多嘮叨,只各干各的。所以,他耳邊清靜了幾日。盡管這樣,但七兜還是逃跑心切。他艱難地扳著手指一天一天往過數(shù),而又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會兒聽,一會兒看;有時甚至餓得很,卻連飯都吃著無味。這樣,費了好大的忍耐力,才算挨到正月初八。公路上的車輛猛然增多。

  這天,七兜起得絕早。他沒有開燈,怕被發(fā)現(xiàn)。其實,即使在白天,他也能緊閉兩眼,伸直雙臂,從臥室走到鍋前,而不偏不倚地把胳膊伸進(jìn)灶膛。憑著這等熟練,他開始收拾。他自己的一切都在身上穿著,飯館里面也沒有什么可攜帶的,只袋子里面豬的些苞谷面。這么冷的天出去,他是無法守候在人家大門口要東西吃的。所以,他決定帶上面,以便路上直接換幾頓飯吃。

  東方微明,七兜提著面袋,像貓一樣敏捷地把飯館后門拉開一條縫走出去。大門反鎖著,可他早打算好了。院子西側(cè)靠墻放著一架梯子,七兜慢慢將其抓起,扛到院子南側(cè),再搭到南墻上。最后,他背著面袋爬上梯子,站在墻頭,定神聽了聽四周,什么動靜也沒有,這才順墻跳了下去。一跳下墻,七兜就朝一家旅社走去,因為里面常有卡車停放。一路上,七兜生怕邱滄水追上來,便小跑著往前趕。背上的東西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還有那雙鐵絲網(wǎng)著的鞋,這時又不能完全貼在腳上,卻總扇得腳底作響。

  好不容易趕到旅社門口,七兜懷著滿肚子熱望朝里一看,壞了!不但門緊鎖著,而且里面一輛車也沒停下?;艁y之中,七兜放快腦子想:“早知道里面沒車,我索性再等幾天?,F(xiàn)在返回,梯子在院墻那邊,進(jìn)不去,而且天快亮了,萬一被發(fā)現(xiàn),讓人家打死也是重理由?!毕氲竭@里,他更害怕了,便馬上作出決定:“既然出來了,就是只用腳也得走!”他又放開腳步,朝遠(yuǎn)離邱滄水家的方向走去。

  到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七兜已走了近十里路,但他還怕邱滄水騎了自行車追上來,加之累得要命?!叭绻思因T著車子追,我是逃不脫的?!彼匝宰哉Z,腳還沒有停,“這么累的身子,能再走多遠(yuǎn)呢?我看不如找個偏僻地方歇一歇,等休息好了好扒車?!彼谑窍蛴疫呉粭l小路上一拐,朝面前一座小山走去。

  這一頭,邱滄水九點鐘起了床。不是得走親戚,他還好睡,他的女人就睡著。他出了屋門,發(fā)現(xiàn)院子沒掃,炕沒燒,家畜餓得亂跳,又氣得滿鼻孔直冒火。“這豬下的可能昨夜被狼吃了?!彼降皆鹤赢?dāng)中,“要不怎么到現(xiàn)在還沒起來。”“我說炕這會兒咋涼了下來。你去問問,看是不是叫咱們的福給享膩歪了!”這是女人從屋內(nèi)發(fā)出的呼應(yīng)聲。邱滄水同樣文質(zhì)彬彬、三搖大擺步到飯館后門口,才發(fā)現(xiàn)門虛掩著,以為七兜昨晚沒關(guān)緊,也就不以為然地進(jìn)去喊:“簡直比我老子還要緊,說了大半天不起來!”仍沒有反應(yīng)。這下把邱滄水氣得不輕!只見他惡狠狠地?fù)破鹌叨党W哪莻€破凳子,撲進(jìn)小倉房要往床上砸,突然發(fā)現(xiàn)床上什么也沒有,光是些草,那床破被子爛腸肚似的攤在地上。邱滄水傻眼了。“他竟跑了!”他一反應(yīng)過來,就直奔大門口看,猛然發(fā)現(xiàn)了搭在大門右側(cè)院墻上的梯子,便喊他女人道,“我的祖奶奶你起來,七兜跑了!”女人一聽,慌慌張張起身,胡亂穿些衣服,靸上鞋奔到院子里。“快查看東西!”他們滿院子打轉(zhuǎn)轉(zhuǎn),又打開所有鎖著的屋門,最后來到飯館。經(jīng)查實,再未曾少了什么,只半袋苞谷面而已?!八簧硪蝗耍懒怂材貌涣硕嗌?,貴重一點的多虧你全給鎖上了。卻是這畜生一走,咱家全亂了套,你我咋過活!”女人如喪考妣,哭開了,道:“你騎上自行車把他追回來呀!”男人跺著腳,無可奈何地說:“這四通八達(dá)的,他究竟朝哪一方去了呢!”“出去看腳印嘛!”“你準(zhǔn)是急糊涂了!瀝青路上連輪胎印都留不下!”“你可要知道,他走了,不光家里損失大,飯館里更大!而且,那三個一知道怕是不會輕易再來,要來,非得給人家提待遇!”“知道他要跑,倒不如打折條腿?!薄笆前。菢铀蜎]法跑,活照樣能干。真后悔死了人!咱們的苦日子又來了!”

  七兜抄小道朝眼前一座小山走,打算在山背后邊曬太陽邊休息一下。這段小路一會兒便走完了。他站在山頂往那面一望,竟發(fā)現(xiàn)底下有幾十戶人家,立刻眉開眼笑,想:“肚子正好餓了,為什么不拿面去換干糧來呢?”他也沒心思休息,又沿著一條小道朝山下走去。進(jìn)了村子,七兜憑著以往的經(jīng)驗,揀修得最體面的大門口往里走。他一進(jìn)院子,就有這家主人上前攔住了問道:“你是干啥的,怎么不開口往人家里走?”七兜趕忙賠上笑臉,難為情地說:“我背著點玉米面,看能不能在大叔您這兒換幾個饃吃,肚子真餓得很?!薄叭硕颊谶^年,”主人的語氣溫和了,“你怎么跑出了家呢?背的又是玉米面?!薄凹依锶奔Z也缺錢,所以早點兒打發(fā)我出來搞副業(yè)。我們再沒什么糧食,就這玉米面?!薄凹热贿@樣,怪可憐的,你先進(jìn)屋吃點熱飯再說。”七兜高興極了。他跟進(jìn)屋子,馬上接到一碗蛋湯和兩個饅頭。這早飯對七兜來說可是了不得的一頓。他大嚼大咽地吃、喝;完了后,又來一碗湯,終于飽了。要走時,七兜要求將面全部留下,再裝給他些饅頭。主人表示愿意,接著倒出了面,抖凈袋子,裝了相應(yīng)數(shù)量的饅頭。七兜連連道謝著離開,退回到山頂。他面對太陽坐到下午時分,又按原路退到公路上,接著早晨止步的地方繼續(xù)朝前走,一面注意身旁,隨時做好扒車的準(zhǔn)備。

  又走了將近十里路,前面突然出現(xiàn)一輛“東風(fēng)”大卡車,而且在路邊停著。七兜喜出望外,趕緊走到跟前,伺機(jī)往上爬。他悄悄轉(zhuǎn)至駕駛樓旁朝里看,發(fā)現(xiàn)有個跟邱滄水年歲差不多的男人坐在里面閉目養(yǎng)神,司機(jī)的位置空著,看樣子司機(jī)辦事去了。七兜輕腳輕手,把袋子扔到車廂里,抓著車沿爬了上去。車廂里除疊放著一塊帆布外,什么也沒有,他毫不猶豫地掀開帆布,鉆到了下面。幾分鐘之后,車被弄得發(fā)響,接著飛快地跑起。七兜坐在帆布下面,洋洋自得,道:“現(xiàn)在管他去天南還是海北,只要一停我就下。”

  卡車行了大約五十公里,進(jìn)入一座縣城。隨著一片嘈雜的喇叭聲,又駛?cè)胍凰笤?,緊挨著別的一輛車終于停下了。七兜仍坐著等車再走,可過了很久還沒有動。他慢慢將帆布撐開一條縫往外看,才發(fā)現(xiàn)已在好多車一塊兒停著了?!皡s是到終點了!”他既興奮又緊張,“廣闊的天地終究在眼前!”他鉆出帆布,抓起饃饃袋子,聽了聽動靜,看了看四周,再跳下去。由于他是被蒙在帆布下面的,所以不知道門在哪兒。他只好亂闖,闖來闖去,反而闖到最后面的家屬院里。他還朝前走,眼珠子賊溜溜轉(zhuǎn),不料被一個女人瞥見。那女人是個好管閑事的。她走到七兜跟前,邱滄水女人似的一站,道:“你這個叫花子真膽大,竟跑到經(jīng)濟(jì)重地來討飯!不往出滾,讓保衛(wèi)科的抓嗎?”七兜順口道;“我把門忘了,出不去?!薄澳莾河幸还范?,正適合你鉆?!闭f著,那女人用腳尖指了指東面墻腳下一個碗口粗的窟窿,轉(zhuǎn)身走了。焦慮之中,七兜眼前突然一亮,又朝車群那里走。他找到他乘坐過的那輛卡車,低了頭,看著輪胎印再走,好大一會兒才到大門口。他剛要出去,不料被一只大手牽住,緊接著是一聲吆喝:“你把啥偷上了,背得這么扎眼!”七兜抬頭看時,眼前豎著條和抓著他的手極相稱的漢子,也就哀求說:“大叔放了我吧!我是討要吃的,剛進(jìn)去要了這些。”大漢一把將袋子從七兜手中摘過來打開看,果然是饅頭,道:“這里面絕不允許要飯的亂竄,滾出去不要再來,再來我送你進(jìn)公安!”說著,朝七兜屁股上踢了一腳,送出了門。

  七兜低著頭,背著干糧袋,在人行道上慢慢徘徊,心里卻急促地想著一年前流浪時曾常想的問題:“肚子有的填,可晚上在哪兒過夜?又不是隨便可以躺倒?jié)L一晚上的夏天;正是假期,門窗都死死封鎖,不然仍可翻墻進(jìn)學(xué)校,在學(xué)生的教室里睡……眼看天要黑,又這么冷,所有門一上,自己獨剩在大街,還不凍死!”他越想越煩躁,越煩躁越著急;終究不是想出,而是逼出一條辦法來。只見他轉(zhuǎn)順方向,拐彎抹角又朝那大院走去。到了門口,躲在一根電桿背后開始注視門房。從那寬大的玻璃窗口望進(jìn)去,可以看見大個子門衛(wèi)正襟危坐,眼睛朝外。偶爾有一兩個人進(jìn)去跟他打招呼,他的嘴雖然不停地動彈,眼睛卻始終不離窗口。七兜無機(jī)可乘,便又心灰意冷?!翱偹阄颐\不好!”他咬牙切齒,“盡遇的是認(rèn)真起來什么也不顧的?!蓖蝗唬T衛(wèi)出來了!手里提著暖壺,分明是要去打開水。還未等門衛(wèi)轉(zhuǎn)過身,七兜一個箭步跨到門口;門衛(wèi)高大的身影剛一消失,他就溜了進(jìn)去,拔腿再次往車群那兒跑;到了那里,來不及掃視四下,爬上送他來的那輛卡車。之后,掀開帆布,睡到下面,把帆布嚴(yán)嚴(yán)實實蓋在自己身上。

  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度夜,凍得要死,虱子還是不放過他。從他剛睡倒起,它們就在全身行動,咬得他放快兩手不住抓撓。寒冷和虱子咬,照舊戰(zhàn)勝不了自身的困乏。折騰至深夜,七兜又睡著了。

  幾聲粗獷的吆喝使七兜從夢中驚醒。是司機(jī)們要出車,七兜不知道。他聽到喊聲,以為人家把自己當(dāng)賊抓,嚇得趴著一動不動,只瑟瑟地抖。過了一陣,聽不見人聲了,而只聽見鐵器作響,伴隨著發(fā)動機(jī)的嗚嗚聲。七兜壯了壯膽,小心翼翼地將帆布拉開,外面黑得跟帆布下面一個樣。他一下不怕了,便站了起來,邊聽邊四下張望,當(dāng)然什么也看不見,卻聽見這車旁邊的一輛正響?!斑@可能是走遠(yuǎn)路的,”他心中嘀咕,“我得轉(zhuǎn)移過去。再說天亮之后,我怎能在那大漢眼底下逃出去?”他將帆布卷起,輕輕抱到旁邊那輛車上,回來拿了干糧袋,又鉆到帆布下面睡倒。司機(jī)出發(fā)前,往車上撂了一盤繩,正好打在帆布上,七兜又嚇麻了口,以為人家打他起來。他硬著頭皮等了一會兒,不見第二下,伸出頭看,仍漆黑一片,便放心了。

  車駛出大院,朝縣城南飛跑。七兜躺著,比昨天更得意——他以為人家把他往北京城拉呢……

  刺眼的光亮,從每個縫隙直透到帆布底。七兜早已睡醒,知道天已大亮。他覺得肚子餓,饃饃袋子卻在另一頭。他慢慢鉆出來,爬過去撿起袋子,返身鉆進(jìn)帆布,蹲下來猛吃。干吃起來真費勁,好大一會兒,他才勉強(qiáng)填飽肚子。他抄起手,開始使用他那顆簡單的腦袋:“我太想品嘗有錢的滋味了!理直氣壯地、高傲地掏出來,再把想要的拿走……這次我定要找個掙錢的好去處,就是搭上命,也要得了來做人!”

  七兜只顧酣想,冷不防車咔嗒一聲停在路邊一家餐館門口,把他放了個四腳朝天。他以為人家到達(dá)目的地,便慢慢鉆出帆布,爬到車廂邊沿從高處平視,看到的是一座座大樓;再把腦袋伸向車廂外俯視,雖不識字,但從樣子上可以看出旁邊那是個飯館。想:“司機(jī)準(zhǔn)是餓得進(jìn)了館子,我也有些口干,索性進(jìn)去討口水喝。奇怪,這館子怎么開業(yè)了呢?”他一面想,一面從后頭跳下車,過去掀開門簾,進(jìn)了館子??匆婏堊溃鏌┩噶?,還有幾分頭暈,但他已顧不得,只想趕在司機(jī)前面上車。他走到掌柜的跟前道:“好心的師傅,能給我碗水喝嗎?我快要渴死了?!闭乒竦碾m很厭惡、生氣,但礙于吃飯的人多,不好怎么,只得吩咐伙計給送出一瓢冷水。七兜討好地一笑,端起來便喝。沒用幾口,一大瓢水給喝完了。司機(jī)發(fā)現(xiàn)七兜只喝不吃,才用心上下打量七兜,看后方知是個沒錢的。七兜乍一抬頭,正好跟司機(jī)四目相對,心里道:“看什么,咱倆是一個車上的。快點吃吧,吃完還要趕路呢。我先上去了!”七兜走出飯館。路上行人很多,他絲毫不加理睬,大大方方把腳往輪胎上一蹬,縱身爬上車,徑直鉆到帆布底。不一會兒,司機(jī)出來開車趕路。

  在汽車不停地?fù)u晃中,七兜又神思恍惚,不覺昏昏欲睡,而自有那數(shù)不清的鈔票出現(xiàn)在衣袋里。過大的票子他很少見,只見到過的褐色和綠色的一兩毛的小票子,以及銀白色的小硬幣,這會兒竟有好多,甚至多到連偌大的衣袋都盛不下,以致撒得滿路都是……

  正當(dāng)七兜大把大把揀撒落在地上的錢時,不慎打了個趔趄,猛然將他從夢中驚醒。原來汽車行至一座大山,盤旋而上,正在急轉(zhuǎn)彎,以致甩醒了他。醒來后,七兜發(fā)現(xiàn)自己貨物似的在帆布下面蒙著,頓覺凄涼無比,想道:“我當(dāng)真有那么多錢,原來是夢出來的。這車怎么到山上來了呢?要是人家把我送進(jìn)大山林,還不白白喂了狼!倒霉的總是我!指望著進(jìn)大城市掙錢,卻把我拉到偏僻處。還是跳下去另想辦法吧?!彼詈笠淮毋@出帆布,提上干糧袋,伺機(jī)跳車。當(dāng)車再次行到急轉(zhuǎn)彎處時,他乘著減速,一躍身跳了下去,重重跌在公路上,接著打了幾個滾。司機(jī)在倒車鏡里面看見有個人在地上打滾,并伴隨著一個雪白的東西,以為自己的車軋了人,嚇得抖起來。他馬上停了車下去,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到七兜跟前。七兜已站起了身。司機(jī)猛然發(fā)覺竟是那個只喝不吃的,一下子明白了!于是轉(zhuǎn)怕為怒,上前牽住七兜左胳膊,惡狠狠地道:“竟讓你這臭叫花子嚇軟了我!誰叫你亂扒車?袋子里是什么?”他打開袋子看,發(fā)現(xiàn)是些干饅頭,也就再沒說什么,給了七兜一記耳光走了。等著人家走后,七兜才嘀咕道:“早知你是個鉆山的,請我我也不上來!”說完,背起袋子,朝半山腰一個村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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