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村口，有一臺戲在那里開演。七兜沒有絲毫心思看戲，也不懂得，而只想在哪一家要點熱的吃吃，暖暖肚皮。他繞著戲場轉(zhuǎn)，想找條進(jìn)村的路子。場子周圍是一人高的圍墻，只在戲臺左側(cè)還有一個豁口，正好與他進(jìn)來時所走的那個相對。七兜擠過人群，磕磕碰碰出了戲場，徑直朝最近的幾戶人家走。到了跟前，照舊揀修飾好一點的大門往里走。這門緊閉著，他推了一下，沒有推開，便哭喪著臉哀求道：“大爺爺大奶奶，我快要渴死了，給我點喝的好嗎？”里面沒有回應(yīng)，他又求了一遍，仍沒有。抬頭看，才發(fā)現(xiàn)高頭掛著一把小鎖，他只好走下一家。這下他先看，果然也是鎖……一連走了五六家，門都鎖著。七兜站住想道：“去沒有唱戲的村子討罷，還要過夜呢！”他抬腿往前走。
過了這個村子，前面突然出現(xiàn)一道深溝。七兜毫不猶豫地沿著通向深溝的一條小道走，同時想道：“這溝里面沒有人家，怎么會有路呢？看來我今天晚上的著落就在這里頭。”沒想到這條旱溝深得要命，眼看太陽快要落山，他還沒有遇上一家人。
天漸漸黑下來了，七兜又是窘迫感，也就盡可能地加快腳步。行走間，他仿佛聽見幾聲狗叫，立刻停下細(xì)聽，果然狗叫由左前方傳來；接著細(xì)看，發(fā)現(xiàn)前面不遠(yuǎn)處靠左邊又是一道溝。這時，他又隱約聽見火車的汽笛聲，心里一下踏實多了。他倒換了腳步開始跑。到了那個溝口，扭身又朝那道溝跑，同時抬頭再看。大約五百米開外，出現(xiàn)了一個很大的村莊。這村莊（名叫芮家疃）被淡淡的炊煙籠罩著。盡管腳下坎坷不平，更兼鞋不聽使喚，但七兜不暇顧及。終于，他跑到了這枚救星旁邊。
七兜沒得選擇，一到第一家門口就往里鉆，可動作非常緩慢——他指望有人出來，以便搭話，然而沒有一個。他在院子里站著，倒為難了：進(jìn)屋去吧，怕惹惱人家；不進(jìn)去吧，這樣無故站著像個干什么的！為難之際，終于由正面屋里搖晃出一個短小身影。七兜見了，心里好不樂意，自家嘀咕道：“大人哪里去了，光出來個孩子，那有什么用！”接著，對那個身影喊道：“喂，小弟弟，快叫你家大人出來，我有話要問。”對方發(fā)現(xiàn)院子當(dāng)中站著個人，并對自己這么喊話，覺得非常奇怪，也很來氣。他稍稍放快腳步，走到七兜跟前，抬頭仔細(xì)打量。七兜雖說個頭不很高，但對于面前這個身影來說，顯得十分高大，因而在人家抬頭望他的時候，他也就低頭看人家的臉，猛然發(fā)現(xiàn)了那滿嘴的胡須，方知是個老頭。七兜惶恐萬分，趕忙給老漢賠不是，道：“請爺爺原諒！天麻，我沒看清楚?！崩项^根本沒讓七兜說的話進(jìn)自己的耳朵。但見他連搖頭帶擺手，怪聲怪氣地喊道：“出去！趕快出去！”七兜無奈，只好往出走。到了大門外，他沒有止步，又朝另一家走，一面左顧右盼，這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人家院墻都很低，有的甚至沒有，連有大門的都很少。大多數(shù)人住的是窯洞。他想：“就要掌燈了，亂往人家院子里闖，會被當(dāng)賊打。不如在哪里先蹲一陣子，等人都睡了，隨便找個堆放柴火的窯洞滾一夜，明天邊討邊到別處去。”想到這里，他倒退幾步，緊靠著一棵大柳樹蹲了下來。立刻，疲乏、干渴和饑餓等感覺全涌現(xiàn)了，兩腿也酸疼難忍。他只能抄起手，將全身依托于大樹靜靜蹲著。然而，他那酥軟的兩腿再也無法支撐下去！漸漸地，身不由己地將屁股落到地上，可那里的一點棉花早讓他連同虱子撕掉了，因而剛一著地，便覺冰涼無比，沒得法，只好又讓踡起的右腿著地，支撐著斜依在樹上。
太陽委實走得無影無蹤了，不然，那一勾月牙怎么會照得地上麻呼呼發(fā)亮？而向爬在這座大山山坡上的這一大片村舍望去，自有那微弱的燈光從那一眼一眼的窗口無力地透出來；在那透著微光的房屋或窯洞里，全是冒著黑煙的小油燈。饑渴而疲憊不堪的七兜仍以那樣的姿態(tài)硬坐著，眼看到人家上炕睡覺的時候了，他卻一動不動。他幾次想翻起來，可全身沒有一處愿聽使喚的，只能想道：“我雖然在村子里坐，但這種山區(qū)很難肯定沒有狼出入?！币挥小袄恰钡哪铑^，哪兒還有什么疲憊可言！只見他右掌撐地，忽地立起，抓了干糧袋，準(zhǔn)備動足?！斑€有狗呢！如果運氣不好碰上條惡的，還不跟狼一樣？”他又動彈不得。無意之中，左側(cè)有無數(shù)草垛躍入眼簾。原來，離大柳樹不遠(yuǎn)處是一個麥場?！袄咸鞝斂倹]有忘記照顧我！”七兜高興到不顧累地跳起，奔向麥場。站在場中，他開始選擇對象，看往哪一個里面鉆最合適。大一點的固然好，但很難在上面打洞，他只好選擇出一個較小的。他放下干糧袋，開始在那個草垛上撕起來。沒用幾下，便撕開了一條洞。他又提上干糧袋，鉆進(jìn)草洞，返身堵上洞口，最后躺下。
無論是睡在熱炕上的村民，還是躺在席夢思床上的市民，如果要跟這時候的七兜相比，那就差遠(yuǎn)了——他們所感覺到的溫暖舒適，還不及七兜感覺到的溫暖舒適的一半。七兜感到幸福極了！他把饑渴，疲勞，虱子咬等全部置之度外，盡情享受這整個冬天以來第一次得到的溫暖，甚至舍不得入睡。然而，一整天的顛沛奔波，竟硬使他入睡了。到雞叫時分，疲倦消除了，餓神又戛然而至，把他由夢中喚醒。他剛一睜眼，就覺得肚子里面空空蕩蕩，便摸著了饃饃袋子，掏出一個干饅頭雙手捧著狠勁啃。畢竟口干舌燥，遠(yuǎn)不如昨天早上在汽車上吃的時候香了，只充饑而已。吃罷，他得以品嘗這麥草的溫暖：筆直地仰面躺著，任憑虱子在全身騷動，亂咬。他什么也不愿多想，滿腦子只是“真舒服死我了！我多么渴望能在這麥草洞里暖暖和和躺上一輩子！”等念頭，無奈只是一晚上。他乍一聽外面，是各種分辨不清的聲響，便很不耐煩地翻起來，分開堵在洞口的草探出頭去，方知天已經(jīng)大亮。他提了干糧袋出來，著手讓草垛恢復(fù)原樣，之后離開草場。七兜站在路旁，心里亂糟糟地道：“按原路退回去吧，溝那么深，加之兩天來只喝了一瓢水，恐怕走不出去；到哪家討碗熱飯吃吧，人家都剛起來，灶膛里連火都還沒生。”想來想去，最后還是決定先等。他沿著一條小道朝高處有陽光的地方走。到了那兒，放下干糧袋，抄起手，面向人家屋頂上或窯洞上的每一個煙囪，開始原地活動起來。
一小時之后，大多數(shù)煙囪開始冒煙了?！暗绞帜_麻利一點的人剛做好，我就動彈?！彼嵝炎约?。又等了半個時辰，幾個煙囪終于停止冒煙。七兜興奮極了，瑯瑯詠起：“吾輩急急去討飯，莫忘手執(zhí)半頁磚。即使遇面狗不咬，終究還需防不然。挨打受罵休還嘴，熱冷稀稠皆汗水。百家門內(nèi)孕恩情，千家門外拜懺悔。”這是七兜他們曾討飯時，老大熊丁編的歌謠；據(jù)熊丁本人說，他是很有文化的“右派”。大小乞丐們哪管什么“文化”和“右派”，只把這歌謠背了個爛熟。七兜當(dāng)下并沒有拿磚，因為有干糧袋——萬一狗來，他就把干糧給它。他小跑著來到他盯準(zhǔn)的第一家。進(jìn)了院子，正碰上一位婦女端著飯從廚房朝另一間房走，趕緊央求道：“大嬸，也給我一碗吃吧，真是餓得很！”對方一看七兜臟爛不堪，知道是個叫花子，絲毫不加理睬。七兜一連要了三遍，村婦仍一言不發(fā)。為了不耽擱時間，他忙從那家退出來，朝下一家走。這家人也正在屋里吃面條，七兜站在門口，繼續(xù)道：“大叔大媽大哥大姐姐，也給我一碗吃吧，我肚子里什么也沒有了！”他們聽了，嘴仍吃著飯，不吭聲?！霸趺炊际沁@個樣子的！”七兜好生詫異，“我最怕人家不理不睬，可全這樣還是第一遭。誤不起了，先動了手看他們還作啞不！”他把干糧袋隨便往院子里一撂，疾步走進(jìn)廚房。對廚房里的營生，他當(dāng)然再熟練不過。只見他抄起一只大白碗，抓起鍋里的勺子，狠狠舀了一碗，接著捏了一雙筷子，端出來往院子當(dāng)中一蹲，沒命地吃起。這家人繼續(xù)吃著，看見七兜那樣，照樣不吱聲。人家連一小半碗都還沒吃完，他卻把一大碗滾燙的面條送下了肚。他端著空碗，再次來到廚房。鍋臺前站上了被他稱作大媽的老婦，明顯要擋住七兜，不讓舀飯。七兜可憐巴巴地說：“好心的大媽，我還得一碗才能將就吃飽，讓一下?！崩蠇D只好讓了。七兜趕緊拿起勺子，同樣狠狠地舀了。
吃完了飯，才有位中年男子走到七兜跟前問道：“你是打哪兒來的？光要嗎？”七兜一聽人家終于開口了，立即高興地說：“我打遠(yuǎn)處來，想進(jìn)大城市干活掙錢。”“大城市離這里老遠(yuǎn)了，你咋個去法？”七兜沒法回答，低頭搓手?！耙獟赍X，哪兒都一樣。這村里有一家人手少，需要一個，你去不去呢？”七兜本想吃點熱飯離開，再設(shè)法扒車進(jìn)城，不料遇上了這個。想：“也罷，橫豎為錢來?！庇谑堑溃骸班??！彼活I(lǐng)出了院子，沿路拐了幾拐，來到修飾很體面的一家人家大門外。那人先進(jìn)去，不一會兒又出來，才把七兜叫了進(jìn)去。進(jìn)了大門，便有幾間大瓦房一下展現(xiàn)在七兜面前。他心里不由得緊張起來，想道：“這跟邱滄水家里沒有什么兩樣，別是出了狼窩入虎穴。毒辣起來，賽過邱滄水的沒有幾個，要是情況好呢？先看，不行還可以逃的?！边@時，從正屋里走出一位瘦削老頭，見了七兜就叫道：“先進(jìn)屋里來吧孩子?！睆倪@叫聲里，七兜已感覺出一點溫暖。他放下干糧袋，走了進(jìn)去。屋里十分整潔，擺放的全是農(nóng)村上好的家具。在這樣的屋子里，卻站著個衣衫襤褸骯臟，分不清頭跟臉的乞丐，真不相稱極了！然而，老漢一點不在乎，只溫和地問道：“你能吃苦嗎？”七兜答道：“嗯?！闭f：“我承包了隊里十幾畝蘋果園，本來這二年是我唯一的兒子經(jīng)管，可他幾個月前死了，兒媳也帶著孩子走了。沒辦法，只好雇人幫忙?！闭f著，老漢眼圈濕潤了。七兜聽了，跟著難過起來，嘴里沒說什么。老漢等著七兜說兩句話，可七兜緊閉了嘴硬站著，便知是個老實人，接著說：“還有十幾畝田，都得耕種。如果你愿意，就幫我們種田看果園；蘋果成熟下來再幫我們賣，工錢咱好商量?！逼叨德犃?，思忖道：“答應(yīng)了吧，答應(yīng)了就不能更改，那我得待下來干；不答應(yīng)吧，他說得如此可憐，真不忍心……”七兜看見老漢對自己盯得緊，知道等回話，心中沒法合計下去，便脫口而出道：“我愿意！”“那好吧，你的住處在北邊屋里?！闭f著，一位大娘端來了雞蛋面讓七兜吃。七兜也沒推辭，幾口又是兩碗。
推薦七兜的人走了。老漢吩咐七兜道：“現(xiàn)在才是正月間，我們這里也沒啥熱鬧的，但生活過得去的。你先一天天吃飽，到處走走，玩玩，等過了正月咱就動彈?！贝竽锝o七兜收拾了住處，將要燒炕時，七兜從房里出來了，一看，就疾步過去說：“這個我干得?！闭f著，蹲下便動手燒。大娘順勢閃到一邊立住了看。七兜那個熟練，使大娘連連點頭。爾后，老漢讓七兜上炕歇息。七兜像被馴服的警犬，順從地進(jìn)了屋子，扭開捆在腳上的鐵絲，脫掉鞋上了炕。他本在麥草洞里睡了一夜，一點兒也不覺得困，因而雖在炕上躺著，但兩眼睜得格外大，眼珠子急促地左右轉(zhuǎn)動，好奇地察看這間屋子的每一個角落：有裱糊得華麗的頂棚和墻壁；有油漆得明燦燦的大木箱和衣柜；有疊放得整齊的被褥?？簧箱伒?，是雪白的羊毛氈；自己蓋的，是軟綿綿的大花被……對于這一切，七兜不敢接受——他只知道麥草洞里是令人躺下最好受的地方，卻不知道人世間還有比麥草洞更好的睡處。躺了一會兒，他反倒不自在起來，怕把人家的氈和被弄臟。他爬了起來，疊好被子，下了炕，穿上鞋。這時，老漢十八歲的女兒從外面玩?；貋沓燥?。一發(fā)現(xiàn)北屋站著的七兜，立即停住腳步，閃著黑亮含露的大眼睛上下打量起來；七兜看見屋門外有個姑娘打量他，心里非常窘迫，也非常驚訝道：“竟有這么俊的女子！城市里面也少見?！贝蛄客昶叨担媚锶チ松戏繂柛赣H道：“下房里站著的那個是干什么的呢？全身沒一處干凈的！”父親說：“是咱家雇來的伙計。既然沒睡，你就弄些熱水端去，讓好好洗洗，再給他衣服換穿。”姑娘應(yīng)聲而去。不一會兒，姑娘把熱水端到七兜面前，又取了香皂，老漢也進(jìn)來了，說：“趁這熱水，把你的頭、臉、腳和手徹底洗洗。”七兜答應(yīng)著，解開束在腰間的繩子，脫掉棉衣，挽起袖子，彎腰下去先洗頭。老漢嫌香皂洗不掉污垢，就換上洗衣粉。正當(dāng)七兜浸濕了頭時，他馬上把洗衣粉大量撒去，一面說：“用了勁滿頭搓！”七兜把全身的力量用在十個手指上搓起。搓了一通，再把頭浸入盆中。剛才還很清澈的半大盆水，此刻便成了黑色，真像從化工廠里排放出來的……各換了兩次水，才整個洗干凈。老漢緊接著拿來推剪，給七兜理了頭。那理下去的毛發(fā)，能盛半籮筐，驚得一家人吐出舌頭來。之后，大娘抱來一堆衣服放在炕上，讓七兜獨剩在屋里，通換全身。七兜高興壞了！馬上關(guān)了門，但沒有上炕，因為他怕脫下全身的衣服后虱子滾落在炕上。他于是直接站著脫光全身，把炕上的衣服穿了。他一下覺得全身既輕松又暖和，從頭到腳一通舒服感，連心尖都甜甜的；再看脫下的一攤，那還算什么衣服，就是垃圾！他仍怕虱子們行動，沖著他爬過來，連忙把‘垃圾’卷緊了抱起，開了屋門奔向大門外，像扔炸藥包似的扔到了溝里。
晚飯熟了，是羊肉臊子面。七兜被喚到上房里吃飯……這寂寞的一家人，本希望七兜和他們一塊兒邊吃邊聊，說笑說笑，可萬沒想到，七兜連一句話都不主動說，就是問了，也只逼出多一半的“不知道”來。吃完了飯，坐得倒尷尬，老漢只得叫七兜去歇息。進(jìn)了屋子，七兜閂上門，猴子似的跳到炕上，脫掉衣服，像凍瘋的狗，一溜鉆進(jìn)暖烘烘的被窩。他舒服得哭了！像這樣的被窩，他只在吃他娘奶的時候睡過，卻已不記得了，總認(rèn)為是自己活了十九年，第一次睡上了的?！獩]有從屋子各處透進(jìn)來的寒氣，沒有虱子咬，沒有穿著衣服睡得不舒服感；是被窩在暖身子，而不是身子去暖被窩。他神情激奮，想道：“能夠這樣，我還要錢做什么！我要拼命干，為這對善良的老人分擔(dān)一切！”如此激動的心情，使他大半夜才入睡。
第二天，七兜起得很早，非常愉快地開始干曾在邱滄水家干的那些：掃院，燒炕，墊圈，喂家畜……一家人起來，一看眼前干凈整齊，井井有條，便笑逐顏開。吃過早飯，在老漢的一再催促下，七兜出戶游逛。
各個十字路口，是合不攏嘴的男女老少。他們玩著屬于各自年齡段的游戲：踢毽子，跳房子，掐方下棋捉迷藏……七兜漫步走，一面看一面拿眼神稱羨：“都并不花一文錢，玩得如此投入……”——大概只有他七兜，才真正體會得出這自由和開心多么寶貴。然而，對于七兜，長期的流浪生活，使他早就厭于野外行走，總渴望能有個容身的地方；即使在邱滄水飯館里，受著那樣的罪，他也認(rèn)為比流浪好一些。因此，轉(zhuǎn)了一圈，他回來了。進(jìn)了門，正碰上大娘洗衣服，立即上前搶過來道：“這我也經(jīng)常干?！睆拇?，七兜一看見人家要干什么家務(wù)，就搶了先，干凈利落地干完。大家總是說：“家里的零活你不必費心的，也干不到哪里去?！钡?，人家越是不讓干，他越要干。無疑，七兜已把這里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除了吃飯干家務(wù)，七兜整天坐在炕上，要么干脆蒙頭大睡，像個要出嫁的閨女。老漢和大娘以得到這樣一個規(guī)矩的伙計而深感欣慰，每每樂不可支。
今天是元宵節(jié)。對于這里的人，這個節(jié)日并不意味著“鬧元宵”——他們并不習(xí)慣吃那東西，也未曾見過。對于這個節(jié)日的稱呼，也只是“正月十五”。當(dāng)然，他們也有自己的過法。
晚上，家家門口懸著各式各樣的燈籠。家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盞“糜面燈”。這燈盞的做法是先用糜面捏成一定的形狀，讓中間凹下去，再放到籠里面蒸熟。點的時候，把食物油倒入中間的凹部，最后插一根燈芯即可。細(xì)心的人還在面燈邊沿剪了花紋，非常好看。這樣，一家人分別守候在各自的燈前，燈油什么時候著完，大家什么時候才能離開，為的是看看燈花有多大——誰的燈花越大，誰來年的錢就越多。
晚飯后，姑娘給七兜端來一盞面燈說：“這是你的。”七兜接過燈，放在窗臺上，把平常點的那盞煤油燈熄掉，在炕上坐定，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的面燈。過了許久，燈芯上部現(xiàn)出個較大的燈花來。七兜頓覺面燈亮了好多，自言自語道：“看來這一步我沒有走錯，錢是有定了！”燈花越來越大，到油快著干的時候，足有苞谷那么大?？匆姛艨煲獪缌耍s忙把煤油燈點燃。這時，老漢進(jìn)來了。一看七兜的燈花，便替七兜開心，道：“看見了吧，你會很有錢的?！逼叨挡缓靡馑嫉氐拖骂^，老漢微笑著，“外面現(xiàn)在很紅火，你不出去玩玩？”七兜說：“我不習(xí)慣熱鬧場面，總愛靜。”老漢出去了。七兜獨坐片刻，就脫衣睡了。
一過正月十五，新年的氣息馬上消失，天氣也漸漸變暖。七兜并沒有覺察出來，尤其時間——他來已快二十天，感到只過了一個晝夜——的快，是他有生以來從未體會過的。老漢說話真如數(shù)錢一樣嚴(yán)格。二月的頭一天，他動工了。眼下要做的，是準(zhǔn)備春播，而無非往田里送糞。村子通往田地的路，全是崎嶇的山道，因此，大家送糞，都讓驢馱。清晨，老漢拿出糞口袋，牽出兩頭毛驢。七兜眼明腳快，馬上跟在老漢身后。老漢把驢拴在門前一棵樹下，打算去叫七兜。一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七兜垂手站著，說：“你倒出來了。現(xiàn)在，咱把糞土裝進(jìn)口袋，搭在驢背上，就趕著往田里送。”七兜應(yīng)聲，并動起手來……老漢本以為七兜力量不大，想在七兜往驢背上搭口袋時幫扶一把，但見得七兜先將鼓鼓一口袋糞扛在肩上，后兩手輕輕一托，順順當(dāng)當(dāng)放在了驢背上，驢似乎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老漢便只帶著極其稱贊的目光看。等七兜給另一頭驢擱上口袋，就說：“這敢情好！我在前面帶路，你在后面趕驢，走著！”
坡度如此大，以致驢累得翹起尾巴往上爬。七兜不忍心，于是跟上去用手托著口袋。他一會兒托這個，一會兒又托那個，等到了田里時，滿臉流著熱汗。顯然，他比驢要累得多。老漢只顧朝前走，沒回頭看一眼。這時，發(fā)現(xiàn)七兜那么多汗，才說：“是啊，趕驢也夠累的?！笨诶镫m這么說，可心里非常納罕，私下嘀咕道：“光趕一下驢，怎弄出那么多汗？他又不是不健全?！瘪W第二趟時，老漢留了心，便弄清楚了，勸阻七兜道：“你太實在！大不必那樣，哪兒有人幫牲口的！”
老漢家田多糞少，送起來只點到為止，但人和驢路都沒有少走。所以，一大堆糞送完，二月快結(jié)束了。糞送上，就面臨著開犁耕種。老漢礙于家里人手少，提前著手種春小麥。這天一早，他趕著毛驢，帶著女兒和七兜下地了，毛驢背上分別馱著化肥和種子。到了田里，老漢套好牲口，問七兜道：“你會扶犁嗎？”七兜難為情地說：“我從來沒有……”“沒關(guān)系，像你似的年輕人都不會。那這樣吧，你給咱撒化肥。”接著吩咐他女兒道：“小素，你跟在最后面攛籽。”大家開始各行其是。七兜什么都干過，唯獨沒有干過與種田有關(guān)的活。因此，現(xiàn)在撒起化肥來十分別扭——不但忽多忽少，而且撒得滿地都是，撒到播種行間里的倒很少。如此一來回之后，小素的爹發(fā)覺了。其實，跟在后面攛籽的小素看得明白，但她裝了。要種第二來回時，小素的爹對七兜說：“你先等一等，我犁過去之后，來教給你另一種撒法?！边@分明是小素爹不好直言，用了委婉的口氣，而七兜當(dāng)真了，于是停下來等；小素只好陪著也等。她看著七兜那憨厚樣兒，又想想父親剛才說的話，不禁抿了嘴笑。她爹犁到那一頭，喝住牲口，放下犁，轉(zhuǎn)身來到這一頭，從七兜手中接過化肥盆子道：“你跟了我仔細(xì)看，只這一趟就能學(xué)會，倒很簡單的?！彼テ鹨话眩堉?，一揚手扔了出去。一把化肥，不偏不倚全落在了播種行間，且很均勻。接著又一把，同時說：“全要撒到里面，而且要勻，一把大約能撒三步來長。”七兜才恍然大悟，自家埋怨道：“原來我是亂來！照我那樣撒下去還了得！”到了地頭，小素爹把盆子又交給七兜。經(jīng)這么一教，七兜撒得雖沒有小素爹到位，但還過得去。這樣，每天種田，都是小素爹按犁，七兜施肥，小素攛籽。
正在忙碌的人們，忽視了清明節(jié)的到來，只有一個坐在家里吃閑飯的細(xì)心老頭偶然翻了一下日歷，發(fā)現(xiàn)了，提醒全村人。于是，人們顧不上吃午飯便收拾起來。小素家往年祭祖，都由她的哥哥操持?！@個不該到來的清明節(jié)，著實叫小素的爹凄楚。他沒有一點心思收拾上墳，只執(zhí)著旱煙鍋狠狠地抽。也在難過之余，小素收拾好香表紙錢供品之類，去拉了拉爹的胳膊，道：“爹，時間不早了，咱上墳去吧?！?p> 七兜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因此，種完田回來，狼吞虎咽地吃了午飯，準(zhǔn)備歇一會兒。乍一轉(zhuǎn)眼，發(fā)現(xiàn)小素和她爹要外出，趕忙尾隨了。小素爹發(fā)現(xiàn)七兜跟來，驚訝地問道：“你來干什么？我們這是上墳去！”七兜毫不猶豫地說：“我也去！”小素爹更加吃驚，想：“天哪，咱又不是同一個祖宗，如此一起上墳，叫人家怎么說呢！”說，“這個你不能去，等我們回來后咱再去種田。”但七兜仍一動不動地站著，執(zhí)意要去。天真的小素等不及了，道：“爹，他要去就去唄，時間本來很晚了，還磨蹭什么！”爹一聽女兒催得緊，也就糊里糊涂走了，七兜和小素跟在后面。其實，鄉(xiāng)下人每逢上墳，都是男的去，女的不去。小素爹今天上墳，身后跟著兩個不該去的。于是，一路上，村人都拿眼好奇地朝三人望，小素爹既愁又臊，只能硬著頭皮往前沖。到了墳頭，小素爹燒點完，叫小素和七兜在四周壓紙錢。二人各拿一沓壓了?？磿r，小素爹已走得無影無蹤。小素才對七兜說：“你怎懂得這樣少！上墳這事兒與你不相干，是我家的先人，你也非要來，又不是干重活。看弄得我爹多難受！”七兜聽了，低下頭去想：“那邱滄水為什么要我給他先人染紙呢？莫名其妙！”他抬起頭來時，小素也不見了。
從此，小素一家認(rèn)為七兜是個挺老實而又極不開竅的人，擔(dān)心他以后盡吃虧，也就很對他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