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孩子是被嚇大的
我知道我早晚要寫這件事。多年以來,雖然它根本不足為外人道,但它始終是藏在我記憶的一個小黑屋里。發(fā)生在生命中的任何事情如果我們都無法徹底刪除,那我就關(guān)著它——我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魂飛魄散和狼狽不堪。
從姥姥家到學(xué)校,一直有兩條路。一條大路,一條小路。大路筆直寬敞、無險也無趣;小路要經(jīng)過一個垃圾堆、一條小土路和一個很臟很臭的公共廁所。小路抄近,大路比小路也遠不到哪去,畢竟家鄉(xiāng)本來就不是一個多大的地方。
可是,小時候的我們雖然心智、體力和能力都很弱小,卻偏偏喜歡好奇、獵奇和冒險,最恨安全和重復(fù),因為它們代表著無趣。
我常常選擇那條小路去上學(xué),沒有同學(xué)同路,我就天天如獨行俠一般穿過垃圾堆、頂著火辣辣的太陽走上小土路,然后再捂著鼻子路過公共廁所,最后就看到學(xué)校了。這樣的路線,我走了5年,直到上了初中一年級。
那一天,應(yīng)該是在乍暖還寒的4月,我中午吃完飯,就準備去學(xué)校了。沒有任何例外,我背著書包,不慌不忙地走上那條小路。心情極好。
經(jīng)過垃圾堆的時候,我甚至還小聲哼著歌,根本沒想過今天的垃圾堆和往日有什么不同??墒?。。。。。突然。。。。我看到了什么?如果我沒有那么好奇,去一探究竟,什么都不會發(fā)生。但11歲的我,是姥爺口中女版的莽張飛。
一回頭,我看清了垃圾堆上是一個剛出生的死嬰,原本是用報紙包裹住而扔掉的,但大概由于前一晚的風雨,報紙已蕩然無存,死嬰赫然地躺在垃圾堆上,無聲無息。那是一個足月的男嬰,飽滿而又赤裸,肚子和胳膊上還粘著幾小片報紙。
看清了這一切,只覺得腦子嗡地一聲,有東西從我的身體里一下子飛出去了,我開始面如死灰、手腳冰涼、目光呆滯、渾身癱軟、。
附近沒有人,一個也沒有,即便是有,我也叫不出聲來求救了。已經(jīng)喪失了意識,剩下的就是本能了。我本能地撤腿,一步步地挪開那里,天知道我是怎么拖著灌了鉛一般的雙腿挪到學(xué)校的。
教室里還是一如既往地鬧哄哄的,我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地走到座位上也沒有人注意。離第一節(jié)課時間還早,同學(xué)們都在打鬧。我坐著,誰來和我打招呼,我就眼睛直勾勾地盯人家。
過了好一陣,我開始有點回神了,本能地覺得這樣不行,我不能一人獨自承受這件事,我一個人承受不來。
于是,我叫前排座位的女生轉(zhuǎn)頭來和我說話,對她把事情的經(jīng)過一五一十地說一遍,再去找后排的女生說,又去找右邊的女生說,說完了三遍之后,坐在我左邊的男生不干了,他不耐煩地對我說:“不就是路上看見個死孩子嘛,一遍遍地說,一遍遍地說,真無聊。”然后就離座而去,我這才閉了嘴。
從此以后,我上學(xué)再也沒有走過小路,乖乖地走大路;感覺不對的時候就停在原地,不敢好奇地東張西望。晚上走夜路,我盡量學(xué)著男生的樣子動搖西擺,讓看見的人最好都覺得我是個男人。
如今,回過頭來想一想,是什么樣的人,又是出于什么樣的原因,會把一個剛出生的孩子以那樣的方式處理掉,從而造成了我巨大的驚恐和心理傷害?這當然已無從知道。但從小到大,萬幸的是,我看到了這個社會的日益進步和開放,人們有了更多的權(quán)利和選擇去以一種相對文明的方式處置那些不該出生的孩子,尤其是主動在孕早期終止妊娠一項,基本已不設(shè)置障礙。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保留民眾墮胎的權(quán)利,是不是一種文明的進步呢?
有人說,一個社會,需要給人留一些活口兒,讓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也可以文明地、有尊嚴地活下來。每個人都可能會遇到難處,突然事業(yè)崩塌的人,可以不用去偷盜犯罪,暫時地靠擺攤也能糊口,那么擺攤就是這個社會給民眾留下的活口兒。而對于在人際關(guān)系中犯了錯的人來說,無論是終止妊娠、送養(yǎng)還是國家福利供養(yǎng),也都是公民最后的保障和活口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