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第一次奔向自由的逃跑計劃差點在三個小時內(nèi)就終結了，孟風雪想起當時的場景還有些后怕。
他們被金竹山莊的工作人員圍起來不讓走，又不肯打電話給眼鏡陳。正在僵持之際，一個黑色的身影站了出來，對著氣勢洶洶的人群說：“多少錢，我來出。”鎮(zhèn)定自若得仿佛面對的不是正在發(fā)脾氣的人，而是一堆醬菜壇子。
人群里爆發(fā)出一陣嗤笑，光頭老板：“哎呀，這不是山下咖啡廳的大學生嗎，你要逞英雄了？”
穿著黑色帽衫的男人，臉頰被風帽隱藏去一半，看不清面目：“至于嗎，為難一群孩子?！闭f著，從口袋里摸出八張粉色的百元大鈔，“零頭就算了吧，你們店有多黑你自己心里清楚?！薄?p> 隨后，朝呆立在原地的三個男孩偏偏頭：“走吧。”三個男孩子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趕緊跟著他走了。
孟風雪走在后面，盯著那個身影，越看越熟悉。他驚叫起來：“大哥哥，是、是你?。 焙谝履腥嘶剡^頭，被遮擋的臉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奇怪地看著他，眼神好像在說，你認識我？
“我們在街上有過一面之緣?！泵巷L雪老老實實地把那天街上擦肩而過的景象，甚至包括對他的第一印象，比如孤獨、成熟什么的都說了出來。
“你記性不錯。”黑衣哥哥似乎不愛談天，點了點頭沒多說什么。
遠離了危機的林群又恢復了那副搗蛋鬼的樣子，蹦蹦跳跳地追問，剛才那幾個是什么人。黑衣哥哥簡單地介紹了一下，金竹山莊是本地的一家村民開的。光頭老板仗著廚師手藝高超，又占據(jù)了群玉山景區(qū)的地理位置，專對游客開出高價菜單。如果是本地人去吃，自然沒有這么貴。大部分游客人生地不熟，不敢惹上麻煩，也沒人報警，漸漸的他們就肆無忌憚起來。
“黑，太黑了！居然會有這樣的大人！”林群氣憤地捏起拳頭。
“是你遇到的大人太少了吧?！背烫锲乘谎?。
孟風雪沒說話，也許是因為從小看著爸爸在家里接待客人，奸詐、虛偽的、良善的、無私的，每一種大人他都有見過。有黑心貪財?shù)墓忸^老板，就有路見不平的黑衣哥哥。長大到底是怎樣的一件事啊，吃著差不多的飯長大的，最后卻成了千種百樣。
“哥哥，我剛聽他們說你在山下的咖啡廳工作，你是本地的村民嗎？”孟風雪問。
黑衣哥哥自稱叫魏墨，是市里的大學生，趁著暑假來景區(qū)的咖啡廳打工賺些外快。他領著三個男孩往山下去，快到山腳了，才猶猶豫豫地問：“要不要去咖啡廳坐一會？”
程田還來不及說上幾句客套話，林群就一蹦三尺高地答應了：“好！要去！”
魏墨打工的咖啡館在后山靠近山腳的一條小路邊上，被密樹竹林遮蓋，只留下一個小小的入口。立著一塊小小的木質(zhì)招牌，刻著“后山咖啡館”幾個字。沿著入口往里走幾十步，里面別有洞天，像《桃花源記》里描述的景象，曲徑通幽，豁然開朗。一片綠草茵茵中建著一棟白色石頭房子，墻面被群玉山的雨霧侵蝕，剝?nèi)チ斯饣谋砻?，畫上了灰黃黯淡的水墨畫?？Х葟d外面有一個小院，擺著巨大的陽傘和秋千椅，隨著山風悠悠蕩蕩。院子的另一邊，竹子被劈開一個口，可以看見進入后山的石板路。幾乎每個要進入后山的人都能在這里被看到。這會，游人應該都還在山上游覽，咖啡廳里空空如也。此時已經(jīng)是下午，日曬毒辣，大家就走進屋子里坐下。
魏墨穿上圍裙，在吧臺前轉悠。林群像個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頭問個不停。
“大哥哥，你為什么要救我們?。磕愫苡绣X嗎？”
“我一天的工資大概一百塊錢吧?！蔽耗琢肆秩阂谎邸?p> 三人聽了，倒吸一口涼氣，那豈不是花掉了大哥哥一個多禮拜的工錢？林群趕緊揮舞起他的銀行卡，嚷嚷著要取錢還他。
“不用了，你趕緊收起來吧，一個人在外面，千萬別露財?！蔽耗驹诠衽_后面，手上忙碌個不停，不知道在干什么?！霸僬f了，我也沒損失?！?p> 三個男孩一時間聽不懂他的意思。顯然魏墨也沒有給他們問明白的機會，他將四杯一模一樣的飲料擺在桌上?！昂劝桑鸬臇|西可以舒緩心情?！?p> “哇，這是什么?。 ?p> 透明的玻璃杯像是將屋外的綠樹清江一起裝了進來。清幽幽的綠色與柔和的牛奶糾纏在一起，繪制出大理石一般的紋路。淡淡的奶香和茶香從杯中逃逸出來，杯口用咖啡色的可可粉畫了一顆心。
“綠茶拿鐵?！币驗闆]人要招待，魏墨就坐下來和他們一起喝東西聊天。孟風雪抬頭猛喝，么想到味道十分爽快，一瞬間就下肚了小半杯。
拿鐵咖啡很常見，本來指的是將咖啡與牛奶這對最佳搭檔以一定的比例混合起來的一種咖啡類型。而有些廚師發(fā)揮奇思妙想，嘗試將牛奶和紅茶、綠茶或是其他什么飲料，用制作拿鐵咖啡的方式搭配在一起。魏墨端上來的綠茶拿鐵，并不含苦澀的咖啡，而是用群玉山出產(chǎn)的玉劍綠茶制作的。
因為夏天暑熱的緣故，里面加入了少少的碎冰。杯中的綠意、涼意一下子驅散了剛剛經(jīng)受過的驚嚇。孟風雪愜意地品味著剩下的飲料，綠茶中本來就有一點苦澀的味道，和咖啡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而與咖啡不同的是，茶葉的回味更甘甜。這杯綠茶拿鐵，越飲用，越是甜美。
“我說你們，才剛被人圍堵了，又跟著一個陌生人來陌生的地方，你們就不怕我是人販子？”魏墨用吸管一下一下戳著杯中的飲料。
孟風雪說：“哥哥，你能做出這么好喝的飲料，我覺得你不是壞人?！?p> “為什么？”魏墨感覺到有一些莫名其妙。
“我爸爸是一個廚師，他說過廚師必須滿懷對客人的關心，才能做出好吃的東西?！?p> 魏墨把籠罩著臉的帽衫摘下來，露出一張瘦削的臉，笑了：“有點道理，但也不一定哦。如果有人拿著好吃的東西來騙你怎么辦?！?p> “反正，大哥哥，我們覺得你是好人?！?p> 魏墨搖搖頭，問他們要家長的電話。沒想到林群一臉驚恐，瘋狂擺手，強烈表示反對。
“我說，你們幾個，不會是偷溜出來的吧？”魏墨問。
程田不好意思地笑了：“說來話長了……我們只是想三個人享受一下自由的感覺?！?p> “魏哥哥，你呢，為什么不回家和父母一起過暑假呢？”林群問。
魏墨微微一笑，似乎并不在意問題的唐突。：“我父母常年在國外打工，三四年才能見到一次?！?p> 自由，對魏墨來說，是每天、每時、每地都擁有的東西。
“我十歲的時候，爸媽還沒去國外，那時候我像你們一樣，也每天想辦法怎么能夠避開大人們的管教?！蔽耗柡钜獾乜戳艘谎勖巷L雪，似乎把他的故事都看穿了。神情流露出一絲不可察覺的憂傷，卻被敏銳的孟風雪捕捉到了?？粗耗咴谟曛械臅r候，孤獨卻流露出享受的樣子。就像綠茶拿鐵，如果失去那一丁點苦味，也就不具有讓人平靜和回味的悠長。
孟風雪忽然就覺得他懂了。
沒長大以前，有人為你遮風擋雨，你可以永遠地躲在保護的傘下?？赡憬K有一天要面對傘外的世界。自由的世界和溫暖的保護仿佛在天平的兩端，中間維持平衡的是責任。永遠不可能有人將天平的兩端全部收入囊中，當你傾斜向某一端太多，另一部分就會崩塌。
“我也好想像哥哥你一樣獨立啊，我爸媽天天在家念我?！绷秩河悬c泄氣地說。
“現(xiàn)在你們不就制造了獨立的機會嗎？怎么樣，自由不容易吧，外面壞人很多的?！蔽耗?p> “講句實話，我們這叫離家出走，不叫獨立吧?！背烫餆o奈地說。
魏墨欣喜地鼓起掌：“哇，你能說出這話，你開始長大了哦?！?p> 程田沉默了半晌：“明白了?！?p> “你們準備去哪里？”魏墨問。
“我倒是有一個想法?！泵巷L雪忽然從包里拿出那張合影，拍在了桌上。他提出說，去爸爸曾經(jīng)借住過的西山老婆婆那里。聽完，程田和林群的眼睛都瞪大了，他們在這之前從來沒有聽過孟風雪說過。
“哦，你說的是那里啊，如果不急的話，我下了班可以陪你們過去?！?p> 孟風雪驚喜地問：“可以嗎？謝謝你！”
“是啊，只要是本地的人，都知道那里?！蔽耗粗鹤油饷?，從那里可以看到一點非常模糊的西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