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江玉燕。
若說天下之惡共十斗,我獨占八斗,當無異議。
何出此言?大抵就是欺下犯上、迫害忠良、殺友殺親、弒君篡位……這些天底下的惡極之事,我一一做了個遍罷。
至于平民百姓,因我而死者更無從計數。
那又何妨?人們會去計量一生中踩踏致死的螻蟻的數目嗎?
我做這些,不過是因為他們阻礙了我的利益,這才將他們除去。人生百年,我只想為自己而活。
只不過,我對于我的作為不合倫常倒是心知肚明。
故而,當我死后二位鬼差來勾走我引我前往陰曹地府時,我并無太多意外。
想來往后,我應當是要去往無間地獄過活了。
二位鬼差引我上了靈船。
途徑忘川,兩岸夾帶的彼岸花開得奔放而妖異。枝葉交錯,生生不息。船行良久,亦未見花海盡頭。
我坐船坐的有些乏了,隨口與鬼差攀談道:“二位?可愿與我說說那陰曹地府是個怎樣的光景?閻王爺兒又是個怎樣的樣貌?是正值青春?是黃口小兒?還是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公公?”
二位鬼差瞥都沒瞥我一眼。只一心劃船。
良久,才有一位回嘴道:“大膽!閻王在上,休得無禮!”
這一回復甚是倒我胃口,徹底打消了我聊天的念頭。我自覺無趣,只得悻悻然端坐。期許能快點過了忘川,迎接對我最終的審判。
不想事與愿違,船行半途,卻突然被一葉翩然蕩來的青白色扁舟截去了路。
飄飄悠悠的一架小舟,逆著忘川而下。其上僅一男子撐篙,卻未見有絲毫逆水行舟的阻滯。
我直覺有異,下意識看向身旁兩位鬼差,不想他們已慌慌忙停下了靈船,單膝著地行跪禮,卑躬屈膝顯然不敢直視來人。
來頭不?。课乙绾螒獙??
略一盤算,眼下我還不算冥府之人,無須遵守他們的尊卑禮節(jié)。但改日要成了冥府的鬼了,短期內怕是就不能隨心所欲了……
故而我毅然決定,如往常般昂首平視,面作幾分漫不經心狀,欲與來人“比劃比劃”。
畢竟我打小,還真就不知天高地厚怎么寫。
未幾,扁舟已近。
扁舟上人,身著黑袍,臨風而立,衣袂翻飛,一束高馬尾隨意的半扎起,發(fā)梢便也張揚地在風兒中四散飄飛,乍一看去,倒有幾分世外高人之姿。
只可惜,我看不到他的臉龐——他的臉被一張鐵青色鳥面具遮住了。
只余一雙狹長而寒氣逼人的雙目從面具的縫隙中透出。
自然我也看不出他的神情,只聞其聲泠然如鳳鳴幽谷:“江玉燕可在?”
我答道:“小女在?!?p> “江玉燕生前所犯之事,罪惡滔天,牽連甚廣,積怨甚重,千百年來聞所未聞。依閻王之意,還得仔細定奪,暫不便于送往冥府。還請二位鬼使先將江姑娘交于我由我暫且安置。”
二位鬼差連忙應道:“遵命?!?p> “那么江姑娘,請了?!?p> 我就這般,被兩位鬼差挾持著交易給了另一條“賊船”。
兩船并駕齊驅了一段路程,終于在忘川水的一處分岔口分道揚鑣,漸行漸遠。
須臾后再打眼望去,昏沉幽暗的云水天地間,只余我和他二人了。
我瞇著眼打量了下身旁之人。試探著問道:“鬼差大人如何稱呼?可知我被定何罪?要往何處發(fā)落?”
“你無需知曉我的姓名。至于姑娘去留還待定奪,暫且隨我前往冥界罅隙等待少許,時辰一到,閻王自會來傳喚?!?p> “好。那,冥界罅隙又是何模樣?我以為以我之罪應當直接發(fā)往十八層地底了,怎么?還有轉圜?還是說那冥界罅隙是更為可怕的去處?”
“冥界罅隙并不可怕,不過是一個可以暫時隔絕所有仇恨怨氣的去處?!?p> “隔絕仇恨?為何要這么做?”
這位鐵面鬼差聽聞卻似是輕笑了一聲,再道:“看來姑娘還不知自己罪業(yè)深重,身纏萬千惡鬼怨靈。貿然前往冥府,不僅你本人會被惡鬼撕得瞬間灰飛煙滅,爾后會牽連引發(fā)怎樣的動亂也未可知。”
話畢,他微微低頭看向了我,似是在探尋我的神色。
他低聲問道:“姑娘不怕么?”
這……
我心下打鼓,面上依舊裝得巍然不動,死鴨子嘴硬道:“這不是有大人送我先去避風頭么……何況,我連人心都不怕,又怎會怕惡鬼?生前斗不過我的人,死后自然也不會是我對手,便教他們來……又何妨!”
此番話一出口,那位鐵面鬼差倒像是徹底被逗樂了,毫不掩飾地大笑道:“姑娘倒真是個妙人。也罷,既然姑娘都不害怕,倒是宋某多慮了?!?p> 話畢,便不再言語。
只不過,此時他的眼中,已然不見了初見時的泠然寒氣。
這也是我第一次知曉了他的姓氏。
小舟依舊在他一篙一篙不緊不慢地撐行中繼續(xù)向前滑行著。又過了一會兒,水流開始變得平緩,水底也變得可清晰洞見——要靠岸了。
舟行至岸邊,他輕聲道:“姑娘,下船吧?!?p> 我踏上了一片焦黑地土地,周遭是一片片如山如海般連綿不絕混沌昏暗的交融云水。
這里便是冥界罅隙了。
而那位宋鬼差,也已下了船,正一言不發(fā)地坐在我周邊不遠處閉目養(yǎng)神。乍一看去,黑發(fā)黑衣,宛如一只棲于樹梢黑色沉寂的報喪鳥,倒是與這周邊的環(huán)境融如一體。
我心知,他還在此必是奉命來監(jiān)視我的。
但這并不妨礙我厚著臉皮找他再聊聊天探尋些消息。
故而我大著膽子,伸手去拉扯了下他一縷四散著的長發(fā)。
“姑娘還真是沒有身為階下囚的自覺呢?!彼缥翌A料般并未生氣,只淡然睜眼道:“姑娘可是還有什么事想問在下?”
見他已然參透了我的心思,我便毫不客氣地開門見山道:“我知你與旁的鬼差不同些。你可否告訴我我將來可能會被發(fā)放到何方?閻王爺兒如今又是個怎樣的態(tài)度?若能告知一二,小女不甚感激。若不便言說,拒絕也無妨。小女先謝過大人了?!?p> 話畢,也學著昔日眾人叩見我時般深深行了個叩首禮,一并做足了面子功夫。
“不必多禮?!彼p聲道,卻并未將我迎起,只自顧自地說道:“既然姑娘問起,那告訴你也無妨。大抵是,姑娘的罪孽比我們原先預想時還要更深重些。方才姑娘剛入忘川,冥界內便已有怨魂厲鬼聞風四起。想來也是,他們身死與你死去相隔不過數年,還未蒙教化怨氣正盛。加之數量涉及眾多,幾乎是冥府千年之最。連閻王爺也恐一時處理不及引發(fā)動亂,這才臨時指派我?guī)銇泶说亍Q巯麻愅鯛斈恰瓚摫霍[得有些焦頭爛額罷?!?p> 一番話畢,他又笑說道:“不得不說,姑娘當真好排場。在下甚是佩服?!?p> 我知他是在揶揄我,索性順著說道:“那可不,也就是我做惡人做到極致了,做到登峰造極了,才能給我這些不尋常的排面。算是我天賦異稟異乎常人罷。你說不是?”
他也應道:“極是。那么請問姑娘這位登峰造極的大惡人對于眼下的境況又有何打算呢?可否讓在下領教領教?”
我略一思量,歪著腦袋作若有所思狀道:“那不如把我遣送回人間再度百年消散些怨氣,我再下來領罪吧。”